马尚龙

很偶然地翻到家中半个多世纪前的旧照片，在照片背景中看到了一根黑烟囱，恍然想起，淮海路也曾经有烟囱。

先前的霞飞路，后来的淮海路，著名的商业街，会有烟囱？有，就在最黄金地段的淮海路。光明邨点心店——现在的光明邨大酒店，原来西侧夹弄里，高高竖着。

五六十年前的事情，长久未提及，连我都忘记了，忘记到会怀疑这件事情是否真实存在过，忘记了这根烟囱对周遭的肆虐。我家是有煤气的，却要蒙受他家的烟熏。

还有一根烟囱，是正章洗染店的，但是稍远，并没有明显的危害。

光明邨的烟囱大约有三四层楼高，和我家四楼差不多平起平坐，位置就在我家西南方一百多米。若是冬天，窗关着，且是西北风，吹不到；气人的是夏天，烟尘借着西南风袭来，它的喷气速度，快于关窗的手速，一房间油耗气煤屑屑。

烟囱是烧煤的需要。光明邨烧煤，并非要增加镬气，而是他家没有煤气。那个年代，淮海路不是每条弄堂每家人家都有煤气，就像不是每家人家都有抽水马桶一样。很著名的尚贤坊，曾经是“双无”的格局。清晨起床，拎了马桶开门，还要生煤球炉。“炊烟袅袅”，在那个年代不是褒义词。上海最后一批手拎马桶退场，是在2025年。初到上海的游客闻之，以为是在说一百年前的上海。

这与淮海路的优雅闲适，反差太大了，尤其是拎马桶倒痰盂生煤炉这等事情，彼时大多是家庭主妇所为，这与上海女人的梦幻般形象根本无法对接。

好在主妇们自有上厅堂和下厨房的高超平衡术。手忙而脚不乱，稍稍打扮，手捏一方绢头，走出弄堂到了淮海路，去上班，去走人家，去荡马路，是一个登样、适宜的女人，完全贴合“上海女人”的造型。若有初认识的人问，你住哪里呀？女人眼神里都是得意：淮海路呀。

或许她们荡马路荡到了光明邨的“祖父”级前世——一位年长于我的老邻居告诉我，这里原来是时装店。时装店的主人就住在二楼，我也熟知。上世纪50年代，时装店主人响应政府号召，将时装店腾出来给社会办食堂，后来改为光明邨点心店。私人时装店脱胎换骨为国营点心店。这种事例当时在上海并不少，淮海路上住房条件稍宽敞者更多些，纷纷无偿贡献，做民办学校，做托儿所，做服务站，做里弄生产组……

从我有记忆开始，光明邨既是有菜馒头肉馒头，也是有烟囱的；菜馒头肉馒头是偶尔的享受，烟囱则是摆脱不了的黑影。周边市民都是吃尽苦头。尤其是夏天，要到晚上六点以后，光明邨落市，烟囱熄火，可以享受朝南的凉风；次日清晨五六点钟，光明邨生煤炉了，黑烟一直飘到淮海路后面的长乐路。

当时的市民好说话，虽然为黑烟气恼，但是没有去向光明邨讨要健康补偿，更没有去吵相骂的，至多是去向居委会反映。居委会反过来劝慰：人家连自己的房子都贡献了，你就做点小小牺牲吧。光明邨的烟囱后来也是整改过几次，但是烟囱在，烟就在，油耗气就在，煤屑屑就在。

直到上世纪70年代，淮海路普遍煤气化，这场烟囱危害，终于结束。

几十年后，我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在光明邨有烟囱的年代，淮海路上还有没有其他烟囱？淮海路上有多家饭店，老松盛、绿野、大同、宝大、复兴，还有更多的点心店……如果他们都有烟囱，淮海路应是烟囱林立了，但是除了光明邨和正章，我没有看到过。

或许有些饭店的烟囱是装在后门的，淮海路上看不见；或许有些饭店是用煤气的，不需要烟囱，只需要在厨房墙上挖个洞，装上强力排油烟机。这种可能性更大。油烟弥漫处，是弄堂，虽然装了过滤设备，但是只要看看油烟机下方永远挂了好几条油污，会本能地呛而咳嗽。有反映有吵闹有劝慰，大多就此而过。后来听说，暗地里去讨到补偿的人也是有的。

这就是淮海路曾经有过的名副其实的烟火气日子。现在很容易深情回忆烟火气，但是当天天被烟熏的时候，火气是不会有深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