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润庭
在这个世界的树里,我最熟悉的是木棉。木棉树干乌黑笔直,开花时不见叶子,铁线一般散开的枝干上,开满深红硕大的花朵。小时候,我们爱到树下去拾落花,撕开厚厚的花瓣,内里是洁白的棉絮,棉里混着黑色的籽。木棉如此显眼,却又极其常见,江堤上,老厝旁,几乎随处可见它的身影。
高中毕业,我离开潮汕,来到广州求学,后来又到台湾省的高雄做交换生,虽然城市更易,但木棉依旧时不时出现在视野之中。直到五年前,我到北京读博,才第一次真正远离“木棉的国度”。南北方气候与人文巨大的差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北国分明的四季,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时间的锐度。九月之后,树叶开始发黄,枫叶渐渐变红,在极致的绚烂之后,树木像柴火一样,四面肃杀,看不出任何生机。
在渴望里,北京的春天变得更加诱人。街边一株早熟的玉兰树,都能引起相机的围观。我盯着那棵白玉兰,它细细的枝干上,没有叶子,缀满了白色的花朵,比例夸张,以至于美得有些危险。我突然想起了木棉。那些硕大的红色花朵,一定也已经盛开。
去年毕业,我从北京回到广州,但却没有预想中返乡的欣喜。我的皮肤似乎已经适应了北方的干燥与寒冷,眼睛也接受了光秃秃的树木。广州忽冷忽热的气候引起了我的焦虑,我妄图重新找到某种自然的节律。
两个月前,一位好友跟我说,最近是异木棉的花期,她想带着相机,从上海到广州,拍拍盛开的异木棉。我心里暗暗吃惊,原来广州的异木棉那么有名气,值得她飞过大半个中国,来看它一眼。还记得第一次走进华师的石牌校区,当时同行的朋友指着一株鼓着肚子的树同我介绍,这是异木棉,是一位华师的老教授引进的。后来我查过资料,异木棉落地广州的故事才更加清晰。1985年的东南亚鱼类交流会上,日本冲绳的专家将一些异木棉树苗,送给时任华南师范大学校长的鱼类学家潘炯华当作纪念。三年之后,这些小树苗开始冒出稀疏的花朵,华师生物组的教授们也尝试着培育异木棉。2000年前后,异木棉从华师出发,开始在广州各地落地生根。
当异木棉从玻利维亚出发,绕过半个地球,最终抵达广州,它必须适应南北半球气候、季节与光照与降雨规律的差异,重新扎根。在原产地,异木棉与木棉几乎同时开花。但在广州,异木棉花期却往后推迟了小半年。当木棉已经开过花朵,连夏天的绿叶也开始落下之时,异木棉才开始盛开。这也许只是巧合,也像是为了与木棉错开。深秋初冬的广州,树木依旧常青不败,但在满眼绿色之间,只有异木棉选择在此刻盛开。朋友到来的那几天,正是异木棉盛开得最好的时候,满满一树繁花,几乎要压倒年末空气里的惆怅。朋友说,上海已经由秋入冬,法租界悬铃木的叶子几乎都快掉光了,残存在枝干上的,也在风中摇摇欲坠。但来了广州,她好像回到,或者提前进入春天。
或许,在漫长的旅途之中,异木棉习惯了漂泊变迁,也将植物开花结果要应和四季流转的铁律一并看破了。为什么一定要在春天按时开放,为什么一定要按着故乡的节律生活?我们总说春天花会开,但也许,花开了就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