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祥
不知不觉,与桐树比邻而居已经二十多年了。
这些桐树共有三种:长在小区院里的是泡桐,蹲缩在院外墙角的是梧桐,列队守在小区门外马路边的则是法桐。三种桐树,每一种都触目可及,每一种都和我朝夕相处,每一种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
先说泡桐。它是我搬来小区后认识的第一位桐树邻居。当时是在夏天,小区刚建成不久,院子里新栽了很多花草树木,把整个院落装扮得花枝招展。在楼后一众高矮不齐的花木里,泡桐树鹤立鸡群般地斜立在墙边,一眼看去高大挺拔,感觉又有点儿不大合群。
我住在五楼。站在窗后,抬眼就能看到泡桐的树头——一片片硕大的心形树叶拼叠在一起,泛着绿油油的光泽,在风中挥摆、碰撞,在阳光下飞舞、翻动,仿佛在向我展示它令人炫目的盛装。夜晚,这些树叶又变身成一把把巨大的扇子,在黑暗中不住地扇舞,发出不绝于耳的哗哗声响。
后说梧桐。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观察到它的了。墙外原是一片老房子,后来靠墙的几座老旧瓦房扒掉了,贴着院墙不远,建起了一栋二层小楼。等我注意到它时,它正从院墙和小楼的夹缝里冒出头,伸出几片翠绿的手掌,张开胖胖的手指,搭在墙头上,调皮地向院内窥探。
我盯着这些叶子,细看它们宽卵形叶面上的三个尖端、托着叶片的长长叶柄和藏在叶后的绿色枝梢,端详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它是一棵梧桐。这里原来有梧桐树吗?我回忆了一阵,恍惚记得之前附近确曾有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道围墙隔开了两个世界,尽管只是一墙之隔,墙外那片老房子进出的路却在另一端,我从没去过,也未曾关注过。
再说法桐。在三种桐树里,它们来得最晚。如果说泡桐是小区里最早的居民,那么梧桐则是如假包换的土著,而小区外路边的法桐则是外来户。它们移栽来的时候,树枝都被齐头斫掉了,只剩下一截光溜溜的树干和一团用草绳捆扎的树根。园林工人将它们逐一栽到马路边,还用木棍做了支撑架,将它们固定在树坑里。
三四月间,泡桐花开,如悬铃如倒钟,团团簇簇,成排成串,绽放成一树淡紫色的梦幻。花香浓郁,带着一股清甜,弥漫了整个小院。这时候,那些法桐还在搓手顿脚地生根发芽呢。经历了一整个春天,它们才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抽出几束枝叶,像换羽褪毛的小鸡,支棱着几根孤零零的羽毛,样子颇为滑稽。
从此,我的三种桐树邻居就聚齐了。相传西汉刘歆所著的《西京杂记》记载,汉代皇家园林上林苑有“桐三”,即椅桐、梧桐、荆桐。想不到,两千多年后,我栖身的小小院落也有“桐三”,不过是“泡桐、梧桐、法桐”。它们“桐桐不同”,二十多年来,带给了我全然迥异的认识和感悟。
泡桐年龄最大,个子瘦长。它树干笔直,只是身体有点儿侧歪,像比萨斜塔一样倾向墙外——据说小区建楼时,它曾被吊车撞过。也许是为了平衡,它的一根树枝努力伸向楼栋,叶子招展着,似乎想要和楼里的住户牵手。
或许是由于树根被水泥封住,二十多年来,它肉眼可见地走向憔悴。树冠顶端探向空中的树梢干枯了,只剩底下几根主枝的枝叶还算茂盛。那条曾经想与人类握手的树枝,因为居民们怕它被风吹折砸到人,早早就找工人把它砍掉了。每次我从楼上望去,看它顶着“地中海”发型、缩肩塌背的样子,都会感受到一种人到中年的尴尬和无奈。
相比院内泡桐的衰颓,院外夹缝里生长的梧桐几乎青春常驻。它翠绿的枝干蹿出墙头,阔大的叶子伸展开来,尽情追逐着风和阳光,之后很快把小楼二楼的一些房间窗户遮住——然后被人连枝带叶剪掉!二十多年来,它一直在重复着生长、被剪割、再生长、再被剪割的经历。从院子里看去,仿佛这棵长不大的梧桐,永远“风霜历尽,归来仍是少年”。
院墙外的这栋小楼,二楼隔出了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都开了窗子,安装了空调。我猜测这些房间应该出租给了年轻人,因为我从院墙这边走过的时候,常常会听到青年男女的歌声、说话声,看到晾晒在窗外的时尚鲜艳的衣物。有时我禁不住想,这些青年人是否也如我年轻时,从农村跑来城市,像鸟儿一样四处游荡?只是不知道,是谁在年年剪除梧桐枝叶?在雨打桐叶的夜晚,他是否也会辗转难眠,生出一丝别样的感慨……
法桐则从一根根小树桩,长成了两排参天大树。它们在院外的马路边站住了脚,不仅安营扎寨,还把一整条马路变成了一条绿色拱廊。二十多年来,我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长高——树干越来越粗,树冠越来越丰满,浓荫匝地,枝叶婆娑,尽情炫耀着生命的繁茂。
这种最初由法国人大量引入、栽植在上海法租界而得名的树,其实叫悬铃木。和泡桐先花后叶不同,远渡重洋而来的法桐每年春天最早发芽,而且花和叶几乎同步。枝头上,一簇簇毛茸茸的嫩芽、一朵朵黄绿或酒红色的花球拥挤在一起,很快将芽片撑开成一个个小手掌,然后舒展成巴掌大的绿叶,将一枚枚花球隐藏起来,慢慢膨大为成串的果球,播撒随风飞舞的毛絮,任凭路人对它们指手划脚、品头论足。
从春到夏,它们陆续开花长叶,一起沐浴泡桐的花香,一起展开宽大的叶子。然后,泡桐抱着肩膀、低头审视黑褐色的躯干;梧桐探头展翅、重复着羽毛被修剪的故事;法桐则编织着长廊,在绿叶中摇晃一串串铃铛。秋风吹起,为小院内外铺上一层灰绿、枯黄、橙红的斑斓地毯。然后,万木萧疏,桐树重新变成天地间的赤子。
年年如此……
二十多年来,我和它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它们在四季轮回中装饰的院落,慢慢从过去的城郊变成了如今的城市中心。小区里,曾经一起入住的邻居大多换房搬走了,只剩下这些桐树和我,还在原地不动,相伴相守。
如同无尽的长河里一叶叶扁舟,谁不是在竭尽一生远航,在身不由己漂泊?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或长或短的一生中,都在努力寻找生命的锚点,有时抛锚驻泊,有时追风扬帆,有时随波逐流。所幸,我能和这些桐树比邻而居,在短暂的聚散里,将彼此的船缆系在一起,共同锚定同一个泊点,共同拥有一段生命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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