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辉

　　“就这么说吧，有互联网大数据掌控影视话语权以来，能够坚持用原班人马拍到第三季，且没有把观众当傻子，没有崩人设、瞎编乱扯凑时长的，唯有‘唐诡’系列。就冲这个尊重观众的态度，值得额外加一星。”近日，古装悬疑单元探案剧“唐诡”第三季《唐朝诡事录之长安》已完播，在豆瓣上又取得8.0的高分，一位网友在给其5星后，写下这段短评。

　　“唐诡”自2022年上线以来，被网友们称为“宝藏剧”，原因有二：

　　其一，有悬疑度，破案过程不烧脑，适合忙碌一天后“无脑撸”。

　　其二，涉及一些唐朝历史知识，击中认知短板，激发起好奇心。

　　当然，不能把娱乐剧当成历史剧，“唐诡”意在迎合消费主义文化，而非科普，剧中“唐朝历史知识”以贴片形式呈现，只是空洞的景观和装饰，其中夸张、扭曲、误读处甚多，几乎每分钟都有错，但它也成功唤起了观众对唐史的兴趣。自开播以来，网友们便一直在讨论，剧中卢凌风、公主、皇上的原型究竟是谁？并成功考证出分别是薛崇简、太平公主和唐玄宗。

　　史书对薛崇简的记载甚少，好在他和他家人的墓志均已出土，大大丰富了对他的认识，而学界对太平公主与唐玄宗的恩怨亦有较充分研究。了解这些“唐诡”中不怎么提到的内容，对深入理解“唐诡”或有帮助。本文主要依据学者王田的《太平公主与唐前期政局研究》一文写出。

隋人书《出师颂》卷，唐代经太平公主、邵王李约、中书侍郎王涯先后鉴藏。上有唐太平公主梵文印“三藐母驮”。

　　卢凌风原本是蜀人？

　　“唐诡”中，卢凌风是绝对主角，被设定为太平公主的私生子，出身高门范阳卢氏。

　　卢凌风的原型是薛崇简，出身河东薛氏，亦属高门，他是太平公主与薛绍的二儿子。太平公主有两段婚姻，先尚薛绍，仅维持7年，薛绍受哥哥薛顗谋反牵连，饿死在狱中，年仅29岁。薛绍与太平公主育有二子二女。

　　太平公主后尚武攸暨（武则天的堂侄），史书称他们又有二子二女，但幼女永和县主墓志表明，她至迟生于嗣圣元年（684年1月23日至2月27日），而太平公主的首次婚姻结束于688年，不可能与武攸暨生女儿。永和县主很可能是领养的。幼女且如此，有学者指出，太平公主和武攸暨或无子嗣。

　　为什么太平公主会嫁给薛家？薛家是怎样成高门的？

　　据学者许蓉生、林成西在《河东薛氏研究》中钩沉，薛家本是蜀人，蜀汉灭亡后被迁至河东，当时蜀地文化落后、人民善战，薛氏可能是少数民族豪强中的一支，被中原人蔑称为“河东蜀”“薛蜀”。

　　薛氏后分三房，即北祖、西祖、南祖。北祖早衰，南祖多军将，西祖则在西晋、十六国时转型为地方豪强，开始文教化。一方面，“河东特多儒者”，影响了薛氏西祖的门风；另一方面，豪强盘踞地方，薛家地处军事重地，各方皆争取，倒逼其素质提升。

　　北魏明元帝曾对薛辩说：“朕委卿西藩，志在关右。卿宜克终良算，与朕作长安主人。”薛家子弟此前只能当地方官，此时已被中枢任用，且从“清要官”渐入决策层。魏孝文帝定姓族时，薛氏被列入高门，与柳、裴并称“河东三姓”。

　　婚姻以悲剧收场

　　成豪门后，河东薛氏非常忌讳“蜀薛”这段历史，在家谱中自称是两汉高门兖州薛氏之后，却无史料佐证，兖州薛氏是文化家族，河东薛氏直至北魏初仍武勇粗豪，“服章言论，与寒细不异”。

　　北朝时，河东薛氏有8人在中枢任高官，已进入“关中本位集团”。唐初薛道衡的儿子薛收名列秦府十八学士，“屡建军国大计”，不幸早逝。李世民登基时说：“薛收若在，朕当以中书令（首席宰相，正三品）处之。”

　　薛绍非薛收一脉，但他的母亲城阳公主是唐太宗与长孙皇后之女，门户匹配，亲上加亲，年龄也合适（太平公主生于665年，小薛绍4岁）。薛崇简“含着银勺子出生”，他有一个哥哥薛崇胤，生于永淳二年（682年），为庆薛崇胤出生，唐高宗竟大赦了整个东都洛阳。

　　薛崇胤（史料中误写成薛崇敏）性刚毅、喜政治，薛崇简则温和。

　　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姻以悲剧收场。垂拱四年（688年），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父子不满武则天滥杀李唐宗室，起兵反叛，20天便失败，时任济州刺史薛顗参与叛变，薛绍是否参与，史料混乱：《旧唐书》认为是冤案，即“被诬告与诸王连谋”，《新唐书》则认为是铁案，即“薛顗与其弟绍谋”。

　　薛绍死时，薛崇胤不到7岁。史书上无薛崇简出生年月记载，推测为690年，此时薛绍已死，所以薛崇简被疑为私生子。这一年，太平公主再嫁武攸暨，武攸暨本有妻，武则天“潜使人杀其妻”，这段婚姻持续22年，直到712年6月武攸暨去世。武则天这么做，可能是想把太平公主培养成铁班底。

　　成了坑娘专业户

　　武则天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安定思公主生于永徽六年（655年），为构陷王皇后，出生不到一个月，被武则天掐死。太平公主作为独女，深得武则天宠爱。太平公主“丰硕，方额广颐，多权略”，武则天认为像自己，“爱之倾诸女”。

　　唐制，公主封户是300户，太平公主却有350户，后增至1200户，超亲王标准（1000户）。时武则天正谋划称帝，增太平公主封户，是想探测大臣们的反应。圣历初年（697年），太平公主的封户又增至3000户，逾制达9倍。武则天登基后，擢太平公主为助手，因“太平公主沉敏多权略，武后以为类己，故于诸子中独爱幸，颇得预密谋。”太平公主则“畏武后之严，未敢招权势”，赢得武则天的信任。晚年武则天试图打造李武联合班底，据《资治通鉴》：“太后春秋高，虑身后诸武与太子不兼容。壬寅（圣历二年，699年），命太子、相王、太平公主与武攸暨等为誓文，高天地于明堂，铭之铁券，藏于史馆。”

　　太平公主决心背叛母亲。她将张易之的弟弟张昌宗推荐给73岁的武则天当面首。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是唐高宗时宰相张行成的族孙，出身山东高门，皆“年二十余，白皙美姿容，善音律歌词”。长安四年（704年）十二月，武则天病重，宰相们一个月见不到她，政令经张易之、张昌宗下达，二人趁机把持朝政。

　　705年，太平公主参与“神龙革命”，诛张易之、张昌宗，顺便将武则天赶下帝位，软禁至死。太平公主因“预诛二张功，增号镇国太平公主”，“食实封通前五千户，赏赐不可胜数”。

　　太平公主乏爱民观念

　　《唐朝诡事录之长安》中，插入一大段台词，即太平公主对卢凌风说，她参政是为了天下苍生。这显然是现代人想当然，太平公主穷奢极欲，乏爱民观念，“田园遍近甸，皆上腴。吴、蜀、岭峤市作器用，州县护送，道相望也。天下珍滋谲怪充于家，供帐声伎与天子等。侍儿曳纨谷者数百，奴伯妪监千人，陇右牧马至万匹”。

　　“神龙革命”后，太平公主封户增至5000户。

　　唐中宗为人宽厚，但能力不足。太平公主“沉敏多权略……既屡立大功，益尊重，上常与之图议大政，每入奏事，坐语移时；或时不朝谒，则宰相就第咨之”。宰相每次奏事，唐中宗只问：“和太平公主商议了吗？和三郎（即李隆基）商议了吗？”致“公主所欲，上无不听，自宰相以下，进退系其一言”。

　　唐中宗的夫人韦后有野心，欲效武则天篡位故事，上官婉儿曾参与阴谋，很快转向，苦劝唐中宗先下手，但唐中宗念旧情，终被韦后毒死。

　　太平公主再度站出来，联手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杀掉韦后，推李隆基的父亲唐睿宗上位，薛崇简也参与其中。可能是为清除武氏势力，李隆基冤杀上官婉儿，剧中太平公主为此愤怒，符合史实。

　　没有太平公主的帮助，唐隆政变很难成功。

　　政变前，韦后的宗族韦播、韦灌、韦璇等分领5万士兵任京城警卫，军事上有绝对优势，且韦播、韦瑄、高嵩（韦后的侄婿）担任万骑营的高级将领，李隆基结识的只是万骑营中下级军官，作为郡王，他的个人威信也不够。只有发动突袭，才有取胜可能。

　　李隆基早一步动了手

　　唐隆政变后，太平公主的封户增至1万户，是大唐开国后的最高记录。《旧唐书》说：“二十余年，天下独有太平一公主，父为帝，母为帝，夫为亲王，子为郡王，贵盛无比。”薛崇简因功被封为上柱国和郡王，“食邑三千户”。

　　从薛崇简的墓志铭中，可知他娶了武三思（武则天的侄子）的女儿。时人将薛崇简、武崇训、武延宁、李成器、李隆基并称为“五王”。

　　太平公主登上个人权力的最顶峰，“三子封王，余皆祭酒、九卿。主每奏事，漏数徙乃得退，所言皆从。有所论荐，或自寒冗躐进至侍从，旋踵将相。朝廷大政事非关决不下，闻不朝，则宰相就第咨判，天子殆画可而已”。

　　7名宰相中4人是太平公主的朋党，即窦怀贞、萧至忠、岑羲、崔湜，她“惧玄宗英武”“欲更择闇弱者立之以久其权”，多次劝唐睿宗“太子非长不立”（李隆基是唐睿宗的第三子，非长子，故有此论）。

　　唐睿宗两边都不敢得罪，登基仅两年，只好退位当太上皇，李隆基上位。

　　先天二年（713年），太平公主计划七月四日政变，没想到李隆基早一天夜动手，太平公主惨败，躲到山上庙中，请李旦出面劝说，李隆基不肯让步。3天后，太平公主回家中自杀，这就是“先天政变”。

　　李隆基对太平公主家实施报复，她两任丈夫墓地被捣毁。薛绍因罪死在狱中，“神龙革命”后被平反，太平公主为他建了双室砖券墓，这是正二品官才能享受的葬制，薛绍仅三品官，显然已逾制。太平公主还给上官婉儿修了双室墓，亦属逾制，后也被李隆基毁掉。

　　读史应该读两面

　　除薛崇简，李隆基杀光太平公主的子女，但也有史料称，薛崇胤用所藏书法作品行贿，逃过劫难。

　　放过薛崇简，或因他参与过唐隆政变，非太平公主同党，曾多次苦劝，以致被太平公主鞭打。太平公主长期把持朝政，私党甚多，宽赦薛崇简，有利稳定。

　　李隆基下诏称：“太平公主子薛崇简，执心奉国，励节忘私。早辩忠邪，每有规谏。因被嫌嫉，加以鞭笞，事不见从，忠实可纪。宜甄逆顺，复基官爵。仍赐姓李。”薛崇简从此改名李崇简。

　　薛崇简被立刻轰出长安，任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市）别驾，蒲州是上州，别驾品级是从四品下，但只是僚佐。很快“坐事谪居于溪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龙山县）数年”，他的夫人去世于开元十年（722年），薛崇简后任袁州（今属江西省宜春市）别驾，开元十二年（724年）逝于官舍。

　　电视剧中神气活现的卢凌风后半生困在基层，无施展才华的机会，剧中李隆基认可卢凌风的能力，却怀疑他的立场，与薛崇简真实遭遇略似。但唐朝是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型的时期，太平公主、李隆基、薛崇简等人的做派、文化、思考方式等与当代人迥异。

　　现代人生活在世俗社会中，理性思考、利益分析等成为核心，而唐朝贵族们更重视尊严、仪式和习惯，理性评估不是判断的唯一标准。

　　每天只是玩，到处灯红酒绿，满街美女，人人在跳舞，闲着没事破个案，秀一下智商……从没有过这样的好时代，不能把历史当成乌托邦。不能只看唐朝宏大、壮丽、爱美的一面，也要看到它残忍、冷酷、虚伪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