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内核是一种文化的核心和焦点，它与文化的深层结构紧密相联，可以从本质上反映一种文化的渊源。如果说文化的深层结构是一个圆的话，那么文化内核就是其圆心部分。俄罗斯文化和其他文化在结构上存在重大差异，主要表现在俄罗斯文化的内核是真正的矛盾统一体，具有既非东方又非西方、既是东方又是西方的二元结构。

需要说明的是，俄罗斯文化内核的东西方二元结构中所说的东方和西方，指的主要是亚洲文化与欧洲文化。按照俄罗斯现代著名文化学家孔达科夫的说法，东方和西方是相对立的意义结构，是不同的社会文化和文明的范式，是两种本源的异质文化。东方和西方两种文化模式互相确定，同时又互相排斥，体现出完全相反的本原的补充性和矛盾性，体现出作为一个自我发展的整体的世界文化统一性和多样性的辩证发展进程。

俄罗斯著名思想家费多托夫曾用具有两个焦点的椭圆来表示俄罗斯文化的深层结构。费多托夫认为，要解开俄罗斯文化之谜这道难题，唯一的出路就是放弃一元论，把集体主义灵魂作为对立面的统一来描写，把对立面的统一归纳成相反的两种类型。那么俄罗斯文化示意图将不再是一个圆，而是一个椭圆。它的双焦点形成一种应力，这种应力使不断变化的共同体的生存和运动成为可能。

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思想》一书中则把俄罗斯称为东西方，它将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在俄罗斯精神中，东方和西方两种因素总是在角逐。

不论是费多托夫所说的具有两个焦点的椭圆，还是别尔嘉耶夫所指的东西方的结合，又或者是其他人比喻的“双黄蛋”，尽管说法形形色色，但俄罗斯文化的深层结构具有东方和西方矛盾对立、相辅相成的二元结构则是不争的事实。孔达科夫说得更为直截了当，对于俄罗斯文化的自我意识来说，一个最重要的起始概念是东方和西方相对立，这种对立包含地理和地缘政治意向的对立，也包括宗教神话意向的对立，以及历史和社会意向的对立。

值得指出的是，在俄罗斯文化中，东方和西方常常作为不同的意义空间和不同的架构而单独存在。在东西方因素的矛盾斗争中，俄罗斯文化就像任何一种文明结合部文化一样利用东西方，就像利用对立统一的双重结构。俄罗斯文化表面既与西方对立又与东方对立，而内在却同时既是西方的又是东方的，时而把自己分裂成世界的两个超级文明，时而又把东西方文化融合成一个整体。

俄罗斯文化内核的东西方二元结构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俄罗斯民族生存和发展之地的地理环境及地缘政治条件。俄罗斯领土辽阔，其广大的地域空间将东方和西方连接起来，也使俄罗斯文化在东方和西方文明的结合部态势的制约下产生和发展，既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又受东方文化的制约，深深地打上了文明结合部的烙印。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传统基因，从俄罗斯文化的孕育期就进入了其肌体并扎下了根。俄罗斯文化的东西方因素的结合比早期拜占庭文化的东西方因素的结合更为复杂、更具戏剧性。

如前所述，古罗斯文化最初是由斯拉夫文化、突厥文化和芬兰—乌戈尔文化这3种民族文化传统融合而成的，随后东斯拉夫人与瓦良格人、希腊人以及古代保加利亚人交往，使得东斯拉夫文化与斯堪的纳维亚文化、拜占庭文化以及南部斯拉夫文化进行了融合。

基辅罗斯建立后，俄罗斯文化发展不断受到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影响冲击，发生了几次大的文化转型。

俄罗斯历史上第一次文化大转型是公元10世纪末基辅罗斯受洗，基督教成为国教。从此，基辅罗斯成为基督教世界的一员，形成俄罗斯历史上引进和吸收西方文化的第一次高潮。作为西方文化代表的拜占庭文化对俄罗斯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值得指出的是，作为西方文明代表的拜占庭文化本身就带有浓厚的东方色彩。拜占庭帝国位于千年来一直被归入古东方文明的地区。创造拜占庭文化的人民是古代亚洲文明的继承者，他们把古代的前轴心时期精神和神权思想引进了拜占庭文化。拜占庭文化的一个重要来源是提出世界观二元论的强大的波斯文化。而如果再往前几个世纪看，可以看到，是中东文化传统和古希腊罗马文化传统在拜占庭帝国互相交织在一起，它们的交织融合表现在早期拜占庭文化的各个层次上。可以说，拜占庭文化从风俗习惯到宗教信仰，从衣食建筑到文学艺术，无不打上了东方民族的深刻烙印。

俄罗斯历史上第二次文化大转型是公元13世纪蒙古入侵和鞑靼长达240年的统治。这是俄罗斯文化大规模东方化时期。蒙古征服不仅以东方习俗影响罗斯的表层生活，更以专制权力的绝对权威和政治军事制度改变了罗斯的内部秩序，为俄罗斯文化注入影响深远的东方成分。

俄罗斯历史上第三次文化大转型是彼得一世面向西方的改革，这是俄罗斯大规模吸收和引进西方文化的又一次高潮。这次融入西方的文化转型跌宕起伏，曲曲折折，强化了俄罗斯文化的西方色彩。

俄罗斯历史上第四次文化大转型是十月革命后的社会主义实践。这次文化转型中断了俄罗斯融入西方世界的过程，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向东方文化的复归。

总之，一千多年来，俄罗斯文化发展总是在东西方之间左右摇摆，时而偏向东方，时而偏向西方，强化了俄罗斯文化内核的东西方二元结构。

应该强调的是，仅仅指出俄罗斯文化内核具有东西方二元结构是远远不够的，更为重要的是弄清二元结构的关系和作用，这里首先需要了解一个术语“相互支撑”。

按照孔达科夫的说法，相互支撑指的是：建立在语义体系强制平衡基础上的内部矛盾统一的二元文化结构，相互矛盾的对立面按互补原则互相接近，为了减少在二元结构整体的动态平衡中的相互排斥和斗争而走向统一。在相互支撑中互相接近和互相排斥的相逆的过程，不是整体中两部分相互对比的两种不同的趋向，而是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的力量平衡。这种平衡是整体越牢固其组成部分对其的反抗就越强这样一种反常联盟的牢不可破的保障。当原则上不相容的价值标准和文化传统必须结合为一体时，相互支撑作为社会文化架构是不可替代的。在文化的意义两极之间不能达到有条件的妥协，不能确定中立意义的中央区域，只能导致形成一种靠互相排斥的趋向来保障稳定性的结构。

俄罗斯文化的二元结构的关系，就是比较典型的相互支撑，文化中东方和西方两极化的观念和价值结合在一起，组成体系。其中相互排斥的倾向，比如开放与封闭、世界回应能力和民族的弥赛亚说、世界主义和孤立主义、革命的创新和顽固不化等尖锐对立，针锋相对。但这种尖锐对立不是为了最终互相的脱离。对俄罗斯文化来说，在两极化趋向中不断摇摆不仅是自然的，而且还是其发展唯一可能的动因。

也就是说，深深打上文化结合部烙印的俄罗斯文化不仅蕴含西方的话语，而且包含东方的话语。东西方两种话语在俄罗斯文化中共同组成文化体系，这个体系全方位建立在有相互对立倾向的相互支撑之上，一方面它们不断孕育整体的分裂；另一方面，在分裂的情况下，特别是处在分裂的条件下，也用统一在语义场中的两部分或两方面的力量来保持相互支撑。与此同时，被分裂的整体的两部分感觉到的既有互相的吸引力，又有互相的排斥力，处在不牢固、不稳定的力量平衡的状态中。

值得强调的是，组成俄罗斯文化的基础、实质和深层意义的不是彼此之间结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并充满对抗的两个核心的机械总和，而是两个中心本身的共轭。这种共轭连续不断地变化，以适应两个中心、两个核心、两极关系的变化。这种共轭把两个中心统一在自己的内部，同时，不能消除二者绝对的对立。

实际上，俄罗斯文化的相互对立的双重架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两个架构简单的相加，而是一个统一的意义架构。在统一的意义架构中，两极中的任何一极脱离另外一极都不能存在，任何一极没有互相作用和争论、没有争夺地位的斗争就不能存在。不但如此，任何一极的胜利就自动意味着它的失败，没有相互的斗争，它的合理性和积极性就失去意义和附着点。实际上，形成俄罗斯文化整体所有的架构都按照相互支撑的原则彼此结合在一起，多神教—基督教，专制制度—东正教，政权—知识分子，宗教—科学，艺术—现实，文学—批评，历史性—现代性，等等，无不如此。

俄罗斯文化具有的两个中心总是不断地进行斗争和合作，将两个对立面的互相吸引和互相排斥综合在一起。这两个文化内核的价值观，以及内部发展和外部运动的目的是互相对立的。俄罗斯文化内部统一和分裂的力量不断较量，互相交错，充满戏剧性，其冲突的后果无法预料。在两个文化内核之间发展的对立冲突是“文化骚乱”的强大源泉，同时又是文化多样性和文化自我发展的强大动因。俄罗斯文化内核的二元结构催生出竭力冲破二元结构奴役的因素，它们用“跳跃”“冲破”“爆炸”的方式，进行新的出乎意料的急剧质变，以便克服内部充满冲突的二元结构。由此产生了俄罗斯社会和文化史上经常发生的速度和节奏的突变，引发历史发展过程的中断，伴随着社会文化的巨变和文明种类频繁交替。

俄罗斯文化内核的二元结构的对立和统一、冲突和妥协，贯穿俄罗斯社会文化发展的始终。两种不同方向的世界历史潮流在俄罗斯地缘政治和精神空间碰撞，人类文明在俄罗斯的肌体和灵魂中一分为二，又合二为一，使得俄罗斯文化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过渡异常艰辛，往往表现出大起大落的悲剧性命运，也使俄罗斯文化不是牢牢地固定在东方或西方的轴上，往往在每个转折或危急时刻，它或顺轴东移，或顺轴西移，在两个吸力中心摇摆，始终不能固定自己的轨道，反而潜藏着产生割断和分裂其地缘政治空间的强大潜能。

因此，在俄罗斯文化发展的一些倾向呈现明显加快的特征的同时，俄罗斯文化发展的另一些倾向则表现出放慢受阻的相反特征，从而每一次都产生二重性的结果。俄罗斯文明几百年来都处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一方面，面对西欧文明发展的现代化之路的强大诱惑，而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作为东方国家自身的传统。俄罗斯总是追求现代化，但现代化在俄罗斯步履维艰，遭遇强大的文化阻力，与此同时，在根深蒂固的传统之路上发展的俄罗斯文化又认为传统的单一性和既定性是累赘、是包袱，于是不断地反对和破坏传统。

（本文节选自《俄罗斯文化概论（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