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凤头燕鸥（Chinese Crested Tern），中国目前所知最濒危的鸟类之一，在世界濒危鸟类红皮书中被列为“极度濒危”等级，目前全球仅200多只。由于数量稀少、踪迹神秘，它被称为“神话之鸟”。

近年来，福建多方携手努力，招引中华凤头燕鸥在海岛上繁育，今年它们又成功孵育出幼鸟“福宝”。

近日，记者走访各处，探寻新“神话”在福建诞生背后的故事。

14年寻觅，又见“极危物种”

12月3日，记者在福州植物园自然宣教中心见到福建省观鸟协会创会会长杨金时，他刚接完省野生动植物保护管理部门的电话，对方向他询问中华凤头燕鸥的情况，以作为珍稀濒危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十五五”规划的参考。

杨金说，特别问询中华凤头燕鸥，是因为今年在福州连江县四姆屿群岛不但观测到了两只中华凤头燕鸥，还成功记录到鸟蛋孵化、雏鸟离巢。这意味着，2019年开始启动的四姆屿群岛中华凤头燕鸥生态环境优化以及人工招引工作，取得了关键进展。

2025年6月10日摄像头拍到的中华凤头燕鸥孵蛋画面。

中华凤头燕鸥，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被列为“极危物种”。“1937年在山东青岛附近最后一次被记录到，此后的63年它们‘消失’了，直到2000年在台湾马祖再现。目前全球只有200余只，比朱鹮更珍稀，比丹顶鹤更稀少。”杨金说。

2004年，福建观鸟爱好者在长乐闽江河口湿地记录到两只中华凤头燕鸥。此后，福建省观鸟协会的志愿者持续寻觅它们的身影，并启动保育工作。

极其珍稀、行踪神秘，中华凤头燕鸥的习性难以捉摸。“它们通常选择偏远、无人干扰的海岛作为繁殖地，每年春夏之交会陆续飞抵，在海岛植被稀疏的地面上筑巢产卵。”杨金说，找到它们的繁育地，是保育的第一步。

2004年，“神话之鸟”不仅在闽浙一带被观测到，还在浙江象山韭山列岛海域重现了繁殖群体，引起国际关注。“福建应该也能找到。”杨金说，为寻找中华凤头燕鸥繁育地，志愿者开始自筹资金在福建沿海各海岛巡访探查。

这一找就是14年，志愿者走过了大大小小800多个岛屿。

“探察无人岛只能找有经验的渔民，租用他们的小船，一一登岛摸排。在无风也有三尺浪的外海，我们常晕船吐得‘半死’。千辛万苦靠岸后，还要在无路的山崖上小心攀登、察探。稍远的岛屿，往返一趟就要10多个小时。”福建省观鸟协会专项保育小组主要成员高川笑着说，在春夏季酷热的天气里，在无遮蔽的风吹日晒下，个中滋味难以言表，但守望“神话之鸟”的决心战胜了万千艰辛。

2018年，在一次海峡两岸研讨会中，志愿者获悉一只背有卫星定位器的中华凤头燕鸥经常出现在连江四姆屿等地。志愿者赶忙登岛，果真发现了不少燕鸥卵及亚成年鸟，并观测到两只盘旋在空中的中华凤头燕鸥。

四姆屿，福州连江筱埕镇定海湾中的无居民群岛。杨金打开视频监控系统，四姆屿群岛的影像正实时展示。这些岛礁乍看或是岩石裸露，或只有稀薄草皮，但看似贫瘠的地貌下蕴藏着无限生机，比如其中不足百平方米的小岛南屏屿。

“南屏屿地形独特，像一座从海中拔起的小山，南角有一间砖砌小庙。”福建省观鸟协会志愿者“东方角鸮”对南屏屿的地貌、植被与四季“访客”已谙熟于心。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从2018年以来，福建省观鸟协会的志愿者已经数十次乘小艇穿过风浪，拉绳索攀上岩壁，冒险登上四姆屿，繁殖季每天都有志愿者轮流通过监控系统观察这里。

志愿者自费登岛考察。

2018年在四姆屿记录到中华凤头燕鸥，爱鸟的人们在“失而复得”的惊喜之后，决定采取行动。针对四姆屿群岛和周边的可能区域，福建省观鸟协会成立了专项保育小组。在福建省野生动植物保护中心、福州市林业局的指导和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质兰基金会、冠捷科技等机构的支持下，持续5年的无居民海岛调查和种群保护、恢复等保育行动就此展开。

5年保育，迎来“华宝”“福宝”

2019年，保育小组在岛上安装了多台太阳能摄像头，通过4G信号把监控视频上传到互联网上，对四姆屿区域进行监测。在镜头下，中华凤头燕鸥的饮食、作息、求偶等行为都被一一记录。

“燕鸥”之名，源于它们有燕子般开叉的尾羽，所有凤头燕鸥头上都有长长的黑色冠羽，求偶交流时张开展示冠羽，在飞行活动时则折起减少阻力。说起中华凤头燕鸥的外貌特征，资深鸟友胡伟宁如数家珍：“最有趣的是，等到凤头燕鸥褪去繁殖羽换上冬羽时，前额至头顶的羽毛会变成白色，仅在后脑上保留一圈黑色，就像秃了头。”

5年观测积累下大量的影像、数据资料，让保育小组逐步了解中华凤头燕鸥的繁育习性。“它们常与同属的大凤头燕鸥混群繁殖，以此降低被天敌捕食的危险。通过影像资料我们还发现，中华凤头燕鸥的生育率极低，每巢往往只产一枚卵。而父母为了让‘独生子女’茁壮成长，接力哺育，投入了所有的精力。”杨金说。

在此之前，美国俄勒冈州大学分别在福建、浙江、台湾开展燕鸥招引工作，经多年实验，在浙江、台湾取得成功，因此，协会决定于2021年起在四姆屿也开展中华凤头燕鸥生境优化和社会化招引工作。

“主要是祛除杂草、铺设碎砂石，以恢复生境，还灭除老鼠，放置凤头燕鸥的假鸟模型，安装音响模拟燕鸥的叫声。”杨金说。但信心满满的志愿者们却遭遇了“滑铁卢”，这一年没有中华凤头燕鸥来此繁殖。

志愿者们没有因此放弃，2022年，保育小组继续上岛恢复生境，布设招引，并优化了假鸟模型和声音设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当年5月底，南屏屿陆续吸引了3巢共7只中华凤头燕鸥，及800多只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大凤头燕鸥。

工人扛砂石上岛铺设中华凤头燕鸥保育区。

“当年气候反常，6月几乎全月下雨，7月又逢高温暴晒，燕鸥卵孵化成功率不高，最终仅成功孵化52只大凤头燕鸥和1只中华凤头燕鸥。”杨金说。

2022年7月3日，值班志愿者“阿曾”第一次在视频监控中发现了中华凤头燕鸥宝宝。大家欣喜若狂，为它起名“华宝”。

“中华凤头燕鸥在四姆屿的成功招引，是福建在拯救这一极度濒危鸟种工作上的重大突破。”杨金表示，观察员记录下了“华宝”的成长点滴，成为珍贵的数据资料，并推动后续的保育工作。

2023年，四姆屿迎来了18只中华凤头燕鸥成鸟，但最终全部弃巢离去。

2024年，保育小组继续努力。“3月，我们运了两船细石子和粗沙，请工人师傅一袋一袋扛到岛屿顶部的保育区，除草后，将砂石混合覆盖面向原区域的北侧缓坡扩展，扩展后的面积够容纳1000多只燕鸥。”志愿者陈劼说，4月又两次上岛，增补燕鸥模型和电子设备。

栩栩如生的燕鸥模型，加上太阳能音箱自动播放的大凤头燕鸥鸣叫声，小岛仿佛成了一座欢声鼎沸的客栈，翘首以盼与燕鸥的“一年之约”。

依托在岛上建成的视频监控系统，志愿者还组织了日常监控组，7人按天轮班，在繁殖季对保育区保持时刻关注。

但2024年的岛屿静默无声，仅在5月26日夜间观察到一对大凤头燕鸥在保育区产卵，次日弃巢离开。

2025年，不气馁的志愿者继续登岛做生境优化工作，仔细打理南屏屿，清理砂石和草木，为中华凤头燕鸥筑“婚房”，建“产房”。

志愿者搭渔船出海查访“神话之鸟”繁育地。

中华凤头燕鸥的巢极为简陋，仅是地面的一处浅坑，周围随意散落着几颗小石子，让巢穴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降低被天敌发现的概率。“它们不喜欢树木和过高的草，但又需要浅草层保持一定的湿度，因此我们今年的准备工作更加细致精确。”杨金说，今年除采取笼捕生态灭鼠、补充砂石之外，还创新了小区域翻土方式，并对远程监控系统进行升级——新增中华凤头燕鸥和大凤头燕鸥数量及个体AI识别研究系统。

惊喜不期而至。今年5月30日，2只中华凤头燕鸥、2只大凤头燕鸥现身南屏屿。6月2日，志愿者发现10多只大凤头燕鸥，但4日全部离开。令人意外的是，岛上只剩下2只中华凤头燕鸥“离群索居”。

6月5日，志愿者兴奋地发现，中华凤头燕鸥产卵1枚，并开始孵化。7名志愿者按天轮班，每天6:00—18:00守着视频监控系统。

6月24日，志愿者“弯弯”观察到中华凤头燕鸥亲鸟开始频繁离巢，疑是雏鸟出壳。“我们按小时记录变化，从怀疑眼花，到翻看31次记录比对后最终确认，我们的小燕鸥很可能孵出来了！”说起那一刻，他依然非常兴奋。

7月2日，志愿者“笑翠鸟”在翻看视频监控资料时，看到密集草丛中亲鸟在喂养雏鸟。大家给这只雏鸟取名“福宝”。

几天的育幼生活后，它们于7月5日离开巢穴，一家自此去向不明。

7月17日，志愿者登岛观察，鸟儿已不知何处去，但巢穴附近黑白相间的中华凤头燕鸥蛋壳破开在地。

多方协力，续写“生生不息”

“今年‘福宝’成功孵育后，我们有了新的思考：中华凤头燕鸥是否可以不依赖大凤头燕鸥生活？在它们最适宜的环境中，绿植面积、植被高度等应如何设置？沙质土是否比裸岩更适合它们繁育？……”杨金说，今年9月，他们将实践经验和思考，与台湾专家分享。

“海岛气候变幻莫测，还有极端天气，更有游隼、蛇、鼠等天敌袭扰。随着人类活动范围不断扩大，它们日渐失去适宜繁殖的岛屿，即使成功产下鸟蛋，还可能因人为侵扰弃巢甚至放弃繁殖地……燕鸥在繁殖上面临的风险多到难以想象。”杨金告诉记者，5年间之所以能持续不断地开展人工招引与保育工作，离不开科研机构、管理部门、社会各界的不懈努力和合作。

志愿者在岛上布设招引中华凤头燕鸥的设备。

考虑到夜晚灯诱鱿鱼、登岛海钓等人为活动会对中华凤头燕鸥产生侵扰，今年，连江县筱埕镇政府出台“禁令”，要求在4—9月中华凤头燕鸥的繁育期间，渔民不得登上无人岛、过度接近岛屿。

连江县筱埕镇镇长周磊表示，随着保护珍稀鸟类的观念不断深入人心，更多渔民了解“少打扰甚至不打扰”对保护鸟类的作用。今年把禁止登岛的警示通知到各村各户。“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一齐开展保育工作。”

暖心守护不仅来自岛屿周边，还跨越了海峡。11月8日，在福州台湾会馆正式启动的“同根同源 共护湿地生态家园”闽台两地生态成果展上，一幅7米长的中华凤头燕鸥画卷生动传神，全景式回顾了两岸多年合作保护“神话之鸟”的轨迹——

2008年7月20日，中华凤头燕鸥“小管”在福州、马祖被同时记录，首次证实两地栖息地为同一种群。此后17年，两岸一直举办保育交流研讨会，同步开展调查、技术共享等活动，积极推动种群保护和恢复。

“‘神话之鸟’从濒临灭绝到种群回升的全过程，堪称两岸生态协作的‘活教材’。”杨金表示，目前连江马祖海域的大凤头—中华凤头燕鸥种群有3000只左右，其中中华凤头燕鸥有7~20只。但适合繁殖的小岛却屈指可数，目前有繁殖记录的是马祖铁尖岛、蛇山岛、白庙岛、浏泉礁和连江四姆屿群岛的南屏屿。这些岛屿分布在一片直径不到35公里的海域内，燕鸥种群每年会从中挑选一个合适的小岛进行繁殖。

能否找到更多的小岛，吸引更多人加入“神话之鸟”繁育地的追踪队伍？为此，福建省观鸟协会启动了“海岛守望者计划——海钓爱好者助力海岛保护行动”，鼓励海钓爱好者一起发掘更多海鸟繁育基地，通过发送定位、拍摄照片，以举手之劳共护“神话之鸟”。

“愿‘神话之鸟’生生不息，愿南屏屿的生机常青。春暖花开时，我们会再次等待那些银灰羽翼穿越云海，归来此地。”“东方角鸮”回忆四姆屿燕鸥保育项目时，在网络日志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关注中华凤头燕鸥，我们不仅是在记录、读懂一个物种从濒临灭绝到重焕生机的传奇，更能感受到人与自然共生共融的动人乐章。

（本版图片均由福建省观鸟协会提供）

守护飞羽精灵 共赴自然之约

福建有多少野生鸟类？

福建省地处亚热带，位于东亚-澳大利西亚和西太平洋2条候鸟迁徙通道。全省已记录到的野生鸟类有592种，我国自然分布的鸟类约40%的种类在福建野外可以见到。

其中，全省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的鸟类有152种，约占全国种数的38%，包括黄腹角雉、白颈长尾雉、中华秋沙鸭、中华凤头燕鸥、黑脸琵鹭、勺嘴鹬等备受关注的濒危鸟种。

如何保护鸟类家园？

福建构建起以国家公园为主体、自然保护区为基础、各类自然公园为补充的自然保护地体系，建立358处自然保护地。在省级以上自然保护区布设2000多台红外监测设备，实施网格化监测。

全省在81个县（市、区）依法划定野生动物禁猎区、禁猎期，公布40处鸟类重要迁徙通道，对重要栖息地、濒危鸟类、候鸟的保护以及禁止破坏、干扰鸟类栖息行为等作出明确规定。

划定3998万亩省级以上生态公益林，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科学实施生态修复工程，推进生态廊道建设。

综合运用遥感、卫星追踪、红外监测、无人机、视频监控、野外巡护APP等技术手段，建设“天空地”一体化资源监管体系。

如何开展鸟类科研监测？

福建连续20年组织开展越冬水鸟同步调查，深入开展黑脸琵鹭、中华凤头燕鸥等濒危物种专项调查，对50多处野生动植物重点分布区资源作本底调查。“十四五”以来，全省累计发现野生动植物新种87种、新记录种314种，进一步建立健全资源档案。

通过就地保护、生态修复等措施，福建促进珍稀濒危鸟类野外种群恢复增长，摆脱灭绝威胁：2025年全省越冬黑脸琵鹭数量达755只，较“十三五”末增加367只，增幅近一倍；极度濒危鸟类——中华凤头燕鸥和勺嘴鹬分布点从1处增加至3处；通过人工招引，实现中华凤头燕鸥在连江四姆屿成功繁衍后代；白鹤、彩鹮等珍稀鸟类再度在福建多地出现；黄腹角雉、白颈长尾雉、白鹇、鸳鸯等鸟类栖息地扩张明显，种群持续增加，一些历史记载为冬候鸟、旅鸟的鸟类已记录到繁殖种群。

如何推进“全民大保护”？

依托省级以上自然保护区，福建建立28个自然宣教基地，打造鸟类保护科学知识普及重要窗口。

编撰出版《福建省鸟纲图鉴》等6册野生动植物资源图鉴系列丛书，建立线上数据库，向公众开放；编印《鸟类观察年报》《福建省观鸟手册》等，免费向公众派发。

创新推出“野生动物文化+”宣传品牌，举办两届福建省野生动物文化交流活动，推动野生动物文化产业和保护事业深度融合。

打造“Happy新福建·观鸟嘉年华”宣传品牌，今年以来全省共举办各类观鸟活动和科普讲座等130多场次，吸引1.7万余人参加。

（记者 张颖 陈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