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继先
郭味蕖先生是一位学者型画家,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那年(1958),五十一岁的他刚刚出版了《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这部编年体体例的工具书是他二十多年严谨治学的结晶,填补了中国绘画史的空白,黄宾虹先生给予很高评价:“味蕖学兄博览群书,旁搜艺事,出其平生所辑《宋元明清书画家年表》见视,纲举目张,皆能有条不紊。足徵劬学嗜古,钜细不遗。”
那年,郭先生还主持了徐悲鸿纪念馆的扩建工程。为了纪念徐悲鸿先生逝世五周年,他在1958年第10期《美术》杂志上发表《学习徐悲鸿先生在中国画创作方面的革新精神》一文。
据说1960年10月,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人事处与廖静文先生多次协商,最终将郭先生从徐悲鸿纪念馆调回,而后,郭先生便全身心投入到国画教学和美术理论研究中。他自己有过如下记录:“1960年10月,调回美院任系讲师。课堂上传授技法、锻炼技巧,强调有关理论的讲授是重要的。懂得了技法理论,才有创作能力。”他很重视“四结合”法,即花鸟和山水相结合、白描和点染相结合、工笔和写意相结合、重彩和泼墨相结合。
郭先生的画立意清新、色彩秀丽,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勤奋。每次去他家,他都会拿出一摞山水画给我们看,等下次去,他又换了一摞新的……郭先生鼓励我们到大自然中寻找创作素材,针对花鸟画创作,要求我们多画速写和写生,遵循花和鸟的生活规律和环境氛围。他还给我们讲“透网鳞”,讲笔韵、墨韵、气韵、水韵的不同含义,讲神妙意境、笔墨趣味和形式技巧……
1962年春,郭先生带我们去黄山写生,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收获很大。
郭先生有记日记的习惯,登山的第一天,我的名字就出现在他的日记里:“龚继先同学感冒仍发烧,嘱服药休息。”其实他的身体也不好,刚刚“病已痊可,已能举步”,便“决定今日一起登山”;就这样,他还惦记着我的身体,真是一位仁爱的好先生。
黄山如童话世界,“遥看四海,云烟变灭,不可名状,山花遍山红白,流泉淙淙,山鸟远近相答”,但我们终究需要吃饭、住宿。山上的物价高,旅馆三人间开价四元五角,吃饭每人每天一元五角,系里的经费根本不够。我们只好去山下的茶林场,他们帮忙腾出了一间宿舍。
茶林场的老鼠多,睡前,郭先生带领大家制作“陷阱”——用木板搭斜坡,桶里装水,桶口蒙宣纸,拿小刀在宣纸上浅浅地划个十字,不能划透,再往桶上吊一小块油条。半夜,我们听到老鼠窸窸窣窣,没过多久,就传来刺啦声和扑通声——老鼠中计了。
当时正值困难时期,吃饭很简单。我们把米饭、白薯干、洋葱放在一个不上釉的小瓦罐里,托人集中去蒸;有余钱的同学,就去农户家买东西,能买的东西十分有限,而且贵得离谱。花生米按粒卖,一分钱一粒;鸡蛋按个卖,五毛钱一个。之前,鸡蛋是两毛钱一斤。
我们的写生路线是从汤口镇进山,从云谷寺下山,这期间刚好赶上端午节。在莲花峰的文殊院,郭先生请大家吃了餐饭,每人有一小块肉和几根笋丝、几块炒鸡蛋,相当奢侈,我们特别感动。这餐饭,花了整整五块钱。那会儿,郭先生一个月的收入才二三十块钱,家里人口多,都指着这点工资过活。
黄山不愧为写生胜地,一路上奇松、怪石遍布,云海变幻无穷,素材足够丰富。此次黄山之行,我画了大量写生,还画了天女花,这是黄山上最美的花,通常在端午节前后盛开,大片大片的白花挂满枝头。杜鹃花也开了,红的、白的、玫红的,漫山遍野,灿若云霞。郭先生也画了大量植物,他喜欢用单纯的原色,也喜欢用平涂,勾花点叶,追求整体效果。
说起花,记得有一次我在家养病,郭先生来看我,还给我画了一幅白菜梅花,题款为“继先闭门养疴,味蕖写于北河沿”。他之所以画白菜梅花,或许是希望我像梅花一样坚强,早日战胜疾病。
在我家,郭先生看到了苦禅先生的花卉手卷。我很喜欢这个手卷,为了便于欣赏,用图钉钉在墙上。郭先生对优秀的艺术品从来不吝赞赏,他说:“这幅画将来可以进博物馆,你要好好保存。”我听后非常高兴,下决心好好保存,一直带在身边。郭先生的鉴赏眼光是一流的,这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
郭先生的祖上做过大官,和赵之谦、郑板桥交往密切,赵之谦送给他曾祖不少书画,其中就包括一套花卉八条屏。郭先生曾把这套花卉八条屏拿来给我们临摹,题款中有“治”字,可见,郭先生的祖上是赵之谦的父母官。
郭先生的夫人也出身名门,为金石学家陈介祺的后代,大名鼎鼎的“毛公鼎”曾是陈家的私藏。陈家因藏有周、秦、汉三代印玺,钟鼎过多而建起“万印楼”,当年郭先生和师母结婚,陪嫁的嫁妆是一整套万印楼印谱。
郭先生的书画造诣颇深,又是陈家的孙女婿,所见所闻皆为上乘。他自己也有不少藏品,但他不炫耀、不吝啬,常带到学校让我们品析、临摹。我曾向郭先生借过赵之谦与他祖上的通信临摹,信笺裱成厚厚的几本。赵之谦的书法好,信也写得有趣,寻常琐事里带着烟火气。当然,谈文论艺的时候更多,诸如画何时送到,又画了大寿屏之类,乃研究赵之谦的第一手资料,十分珍贵。
下一篇:着力打造“青创第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