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鸟与好奇心)
可能要到这本《白象》,班宇才非常明确地让我感受到了他。《白象》更坚定地放大了班宇之所以成为班宇的那些元素,你可以看到他的过往身份,看到充满舞台效果的日常表达背后,相当文艺和严肃的内心。过往的模糊,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语言特征和共同的时代记忆,覆盖了作家们各自的差异。而所谓的“东北文艺复兴”——一个似乎所有被囊括其中的人都试图甩掉的标签——通过舆论让所有人的面目粘合在一起,似乎除了他们之外的所有人热切期盼这一天已经很久。这个似是而非的标签里囊括了不仅对作家而且是对那片区域的复杂情感,但对于辨析作家之间的区别几乎没有帮助。如今属于东北的语言特征和时代记忆依然在场,但班宇已经不会被掩盖住,他站在了所有这些东西上面。
经出品方“磨铁”授权,我们把小说中的一段发布如下:
白象(节选)
上个世纪末,我所在的城市开始了一场剧烈而彻底的改造,不分昼夜,没有任何遮掩,到处都是猛烈的巨响。如陨石坠地,探身而行,或潮汐袭岸,喧哗不断。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始终认为这次变革与一位长辈之死息息相关。他生于一九一九年,近视,行走缓慢,喜欢喝白酒,吃红烧肉。我爸年轻时,曾与其夫妇共同生活过,据其描述,当时正好下放到这位长辈所在的乡村,承蒙照应,一点儿重活也不用干,每天就是从架子上摘葡萄吃。葡萄是从日本新进过来的品种,有点帝国主义基因,正处于试验阶段,树势健壮强韧,颗粒巨大,皮色紫照,如瞳仁般光润、油亮,几粒就能顶饱。我爸跟着学农,研习栽培技术,隔五米设一个架杆,部分埋在地底,上面挑高约两米,依序拉出四道铁丝,用钳子系扣卡死,将防鸟网铺在顶上,像是给苍茫大地缝了一个怀兜,我爸把自己揣在里面,躲了一年半。返城省亲时,每次吃饭老是胃疼,轻则十来分钟,重则三五个小时,疼得直叫唤,小苏打喝了两斤,也不见效果,挺不住去了医院。大夫听过描述,告诉我爸说,你不能再吃葡萄了,酸性过高,现在是溃疡,接下来就会穿孔,胃壁只剩薄薄的一层了,自己平时没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吗?我爸说,有,我老想躺着。之后,他转头跟我爷说,我没求过你啥,能不能找一找关系,让我回来,实在不想遭这洋罪了。我爷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你从没当着我的面喊过一声爸。我爸说,爸啊,爸。我爷说,合计这些没用的喊了我也办不到,你当我是谁呢,听从国家政策,少做春秋大梦。我爷的发音不太标准,“国”字他老念成“果”,果家,祖果,保家卫果,卖果求荣。我爸最害怕这个字,一提“果”就联想到葡萄,果穗、果枝、果粉,头茬果、二茬果,割了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没有穷尽,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歌声与果实同时流进我爸那一层纤软的胃黏膜,来回摇晃如同高度烧酒满杯倒灌,最终诱发不良反应,一团柏油般的黑色秽物在医生的木质办公桌上缓缓绽开
我爷还是起了一点作用。我爸回村后,没再进过葡萄园子,天天躺在火炕上喝小米粥,研究生活小常识,修养身心,那对长辈夫妇悉心照应,二人膝下无子,几乎把我爸当成亲生的来对待,还拆了一套棉被,补絮重弹,做了件长长的袄褂,前襟往外鼓,看着有些地主架势,我爸穿上后,老想出门巡视,指点大好河山。冬季过半,老太太发现我爸的耳后多了一处暗疤,以为是自己抽烟时烫着了,老是用手去搓,非但没掉下去,反而越搓越大,才明白过来是长了颗黑痣,等到了春天,竞有葡萄粒般大小,浮于肤上,熠熠生辉。她特意找人算过,说是祥兆,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耳后有痣,恰是证明此人讲孝,有情有义,一报能还上一报,值得结交。但这东西有灵性,也有脾气,能看不能摸,不然适得其反,早晚走背运。老太太听后,心里有了点数,不然总是担心两口子老了没个照应的,活到最后能有人发送,能穿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能听见别人哭,能有人给开了眼光看四方,开了嘴光吃牛羊,开了心光亮堂堂,走得也安稳些,从此跟我爸的感情更进一步。如其所述,多年后,二人辞世当日,我爸都守在边上,寸步未离,尽心尽意。他对于死亡有着一种极为精确的预感,老太太走的前一天,他去了趟街道,问丧葬费能发多少,何时何地持何证件可以领取。这一次轮到长辈,那天我爸刚下夜班,迎着飞雪骑回家里,给自己买了啤酒和鱼罐头,厂里还发了一袋白糖元宵,过节用的。我放寒假,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自己下棋,我爸回来后,刚起开酒,筷子还没拿,听见电视里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立即出门赶去长辈家。后来说是在夜里跌过一跤,已是昏迷状态,由于独居,身边无人察觉,送去医院的路上已经不行了,就等着我爸去,才咽了这口气。我爸在第三天早上为其出殡,火化时没让我去,吃饭把我叫来了,只是几位邻居,有老有少,勉强凑成一桌。菜上了大半,谁也没敢动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直至最后一道熘豆腐端过来时,我爸提起酒杯,说道,谢谢大家来送老人最后一程,咱这儿今天没有外人,你们该吃吃,我也有啥说啥。今天是正月十五,歌里说得好,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人没了,就剩这么一个念想,很悲哀,但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了,人生就是十五的月亮,老他妈在十六圆。这两天守灵,我没睡好觉,老有个动静在我脑袋里,像在跟我说话,我开始听不清楚,后来明白了,老人在找我。为什么呢,许是有点遗憾,走得太突然,着急去享福了,没写上遗嘱,他挺懊悔,总在念叨,很悲哀。我也没吱声,总不能找他回来补上一笔吧,那不现实。但是,这个情况确凿,证据充分,我还是得跟厂里反映反映,这些年来,我对老人什么态度,我是怎么同候的,想必大家心里有数,无微不至谈不上,但凡有事儿,也指定到位,这没话可讲。所以,到时候还得辛苦诸位,帮我打个证明,说几句好话,别让公家把这房子收走了。房子在,我在,老人也还在,咱们都是好邻居,日子一起往前过。房子没了,我要是想老人了,想朋友了,还得大老远地骑车过来,琢磨琢磨以前的事儿,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的呢,很悲哀,琢磨起来就想喝酒,喝多了走不动,没地儿住,半夜挨个敲门,影响工作和学习,都犯不上,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大家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实际上,很多人跟我爸也不熟,不过一面之交,房子的事儿更是插不上手。但我爸心挺细,在灵堂上也确实没怎么睡,叨咕来叨咕去,一套词儿总结了大半宿,很悲哀。
大堂中央摆着个电视机,有点规格,四十时往上。饭吃到一半,电视打开了,服务员和厨师搬来几把椅子,骑着坐了上去,脑袋堆在一块儿,边看电视边小声讨论。我有点看不清荧幕,只知道有人轮番上台发言,讲得很慢,一句话拖成三四句,一个一个词儿往外蹦,听见后头就忘了前面。我爸挨个去敬酒,杯子时高时低,我连吃了三只大虾,有点噎,盘子里总共十只,按人头算的,我的份额有点超标,没办法,我不怎么吃肉,就愿意整点扎嘴的。旁边一对父女看着我,女孩跟我年龄相仿,精瘦,嘴往外翘,大眼睛,脑袋也不小,扎了满头的细辫子,没骨头似的倚在她爸身上,像一把刚洗过的拖布,倒着晾在墙角,一直往下出溜。女孩指着我,跟她爸说,爸,你看他啊。我连忙把第四只虾从碟子里放了回去。女孩又说,爸,你看他,你看啊。她爸盯着我,舌头在嘴唇上来回地舔。我有点难为情,假装看电视,有人调高了音量,我听见里面说,我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我一偏头,她爸凑了过来,给我的杯里倒了点白酒,跟我说,尝尝。我有点害怕,跟他说,我爸不让。他说,哦,你爸。我没说话。电视里说,清醒地估量世界的发展,勇敢地迎接严峻的挑战。她爸又凑近一些,胡楂贴住我的脸,跟我说,你知道今天走的是谁不?我没说话,忽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没过几秒,他又问,你管他叫啥,总说得出来吧。我讲不出口,感觉自己正在发热,脸颊滚烫。他不依不饶,接着逼问,那他管你叫啥呢?我还是没说话,几乎窒息,烧得快要晕过去了。电视机里带了点哭腔,像在拉着长音演唱,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拎着酒杯转过身去,留下一句,操,你爸。
题图来自电影《白日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