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新疆版图辽阔,甘肃地形颀长,但在地理和文化上唇齿相依、互为贯通、彼此莫逆。在诗人沈苇久居新疆的30年(1988—2018)间,我曾经十多次进疆,或是参加由他策划并组织的文学活动,或是独自及与他结伴漫游天山南北,像他所说的那样,以此向“黄金般的亚洲腹地”致敬。我和沈苇相识于1990年代初,从第一次见面直到今天,我们一直以“小沈”和“小叶”互称。他是一位宽厚且恳切的诗人,才情飞扬,性情挥洒,与他的每一次相聚,几乎都是酣畅淋漓,记忆犹新。我们很早以前就约定,这辈子哪怕是到了古稀与耄耋之年,仍然以“小沈”“小叶”相互称呼,以纪念我们的青春岁月和诗歌生涯。
图源:视觉中国久居新疆大地的沈苇,姿态高迥,横步天山南北。他写下的关于新疆的诗作大概有上千首之多,可谓是蔚为大观,而这些作品业已构成了一块文章高地,建筑了一种独特的抒唱,风格殊异,嗓音鲜明。在经历了长久的诗歌写作,并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之后,沈苇忽然敛翅低飞,束身站在了西域大地,漫步,倾听,细察,并展开了诘问与考证,这就是他与诗歌“同频共振”的散文写作。如果说诗歌是他的“羽翼”,那么散文则是他今日的“根脉”,在他的手中,“诗歌之翅”和“散文之根”相得益彰,乃是一体化的创造与存在,他自己也认为散文是其诗歌的拓展和延伸。迄今为止,他先后出版了散文集《新疆词典》《喀什噶尔》《书斋与旷野》《丝路:行走的植物》等十余部著作,还有一部在21世纪初,凡进疆的背包客们几乎人手一册的《新疆盛宴——亚洲腹地自助之旅》,这是他曾经漫游新疆七个多月的产物。《新疆词典》与《新疆盛宴》,加上诗集《新疆诗章》,被誉为他的跨文体“新疆三部曲”。
如今,一部历经20多年,并经过沈苇反复打磨的重磅之作来了,它就是《亚洲腹地:111个词》。其前身是由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初版、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增订版的《新疆词典》,此番再次修订增补,花落莲出,焕然一新为全新的精装本,也不妨称之为《新疆词典》20周年纪念版。的确,一部词典和111个词汇,它们形如一只只羔羊,漫山遍野而来,而沈苇就像一位放牧者,他如数家珍,他耐心肃穆,他仔细经营着这一大家子。我们通常用“十年磨一剑”来赞扬一个人的耐心和定力,而从《新疆词典》到《亚洲腹地:111个词》的成长演变来看,沈苇做到了“二十年磨一剑”。
《亚洲腹地:111个词》,沈 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在这部著作中,沈苇用111个词条,构筑起了他所热爱和理解的“新疆”,它丰盛,它立体,它斑斓,它多元,于字里行间充满了启示性与震撼力。沈苇以诗人的激情、散文作家的博识以及学者的人文精神,着力为被扁平化和经验主义写作所笼盖的新疆“去蔽”,唤醒了悠远、沉雄且壮阔的“丝路记忆”,以文字发掘出了亚洲腹地的“精神地理”,其主题涉及西域人文、历史、地理、人物、风土、动植物等广泛的领域,并将散文、随笔、童话、散文诗、寓言、小小说、微叙事、书信、札记、田野调查报告、科考文章等等的文体熔于一炉,锻造此书。无疑,这是向中国古代“作文”的伟大传统致敬,同时也呼应了周涛先生于1990年代所倡导的“解放散文”,放大了“散文”这一概念——从“狭义散文”重返“广义散文”,其形式杂糅、文体交错、长短参差,呈现出了多重视角下的跨文体写作特点。
“文体意识”是个好词,在沈苇的笔下,它升级为一种“跨文体意识”,也体现出了异常自觉的当代“散文精神”,正如有评论指出的那样,沈苇将现代知识科学中的“超文本”概念成功引入到文学创作领域,从而有效强化了散文的表现力。我也看到过沈苇在浙江文学馆的一个演讲,他说,“如果说诗歌是冲刺(尤其短诗,如百米冲刺),长篇小说是马拉松,散文则是‘文学的散步’;既然是‘散步’,就应该是自由自在、从容逍遥的,可以大步走、小步行,可以走走停停,可以变更路线、偏离方向,甚至可以迷路……”可见,他对散文的理解是十分独到的。
这本《亚洲腹地:111个词》,写出了“现实新疆”与“历史西域”的交互并置,写出了边疆“表面上的荒凉,骨子里的灿烂”(沈苇语)。雪莱曾说,诗人是这个世界的“立法者”,带有浪漫主义的宣谕色彩,而海德格尔也说过“词语缺失处,无物存在”这句话。什么是诗人?何为作家?究其实,他们就是一些修辞立诚、寻找“词”与“物”相爱相杀之关系的人。时至今天,在这个AI时代,“立法者”虽已隐匿,如白驹不可追矣,但诗人仍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命名者”。沈苇对新疆大地的诸多“命名”,可谓精准、果断、一锤定音,他称新疆是一本“大书”和“奇书”——“以天山为书脊打开的一册经典,南疆、北疆是它的页码,沙漠、戈壁、绿洲、草原、群山都是它的文字”。他写昆仑:“诸神的枕头,但是诸神缺席。众山之父,玉英之母。这高处的眩晕、峰巅的虚空……统统遗弃了它:这东方荒凉的奥林匹斯山。”这本书中最短的词条是“木乃伊”,它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精通死,胜过我们理解生。”最长的词条为“塔里木”,乃是沈苇跟随《中国国家地理》“中国最大沙漠和最长内陆河联合考察队”深入考察塔里木盆地后所撰写的“科考报告”,洋洋洒洒,一气万言。
图源:视觉中国阅读《亚洲腹地:111个词》,使我想起了安比罗斯·比尔斯的《魔鬼辞典》(又名《愤世者词典》)、米洛拉德·帕维奇的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福楼拜的遗作《庸见词典》、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自传《米沃什词典》等著作。实际上,在文体探索及精神追求这个层面上,沈苇的“词典体散文”与上述作品真是一脉相通的,也可以说,《亚洲腹地:111个词》的写作,是向那些杰出的“词典体作家”的一次敬礼。
落日孤悬,大野平畴,在寂寂千年的丝路古道上,亚洲腹地的这“111个词”,始终跟时间一样缄默着、沉睡着、期待着。现在,它们因了一位书写者的闯入,突然间变得面目清晰、诗意勃发、满血复活了。命运总是双向的,1988年,沈苇这个江南才子毅然抛别了他所熟悉的南方景致,一苇横渡,执念向西,坐了四天三夜的绿皮火车,只身进入了西北腹地。此后,在天山南北美不胜收的饕餮盛宴中,沈苇扎下了根来,历30年之光阴,他一直在潜心写作与歌唱。他的全部文字,既得益于莽莽边疆及异域文化的浇灌和营养,但又不失南方才子的那种细腻和柔韧,进而使他的文本熠熠生辉,一时无两。当然,这本《亚洲腹地:111个词》同样如此,它虽然是跨文体散文的样貌,但诗歌的本心历历在目,也可以说,它在本质上是一册跨界之书、回望之书及重构之书,丰盈且驳杂,犹如一座深秋的粮仓。散文,无疑也是沈苇的另一种诗歌写作方式,但他的笔似乎更裕如、更广阔、更加接续了大地之气,丰沛激越,慷慨高迈,却又不失理性和客观。我相信,这是沈苇自信和果决的转身,也是“书斋与旷野”的双重书写,更是他一次次长途奔袭、实地踏勘的结果。
在本书的封底,这位“江南与西域之子”动情地留言:“离开新疆已六年多,现在更多的是回忆和神游了,但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真切的‘不在场的在场感’。新疆是我的人生奇遇和文学再启蒙,30年后重返江南,它仍是我心中神圣的存在——启示录般的亚洲黄金腹地!”我甚至觉得,沈苇的《亚洲腹地:111个词》是一本可以无限衍生下去的著作,因为在边疆辽阔的地平线上,还应当有更多的指认与见证,有太多的风土与晨昏,等着他在回答这个命题:
何以中国!
原标题:《沈苇的地平线与羊群——评跨文体散文集《亚洲腹地:111个词》》
栏目主编:朱自奋 文字编辑:周怡倩
来源:作者:叶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