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积石山，有本地人，沿途“花儿”不断。

“尕马令”“大眼睛令”“仓啷啷令”“撒拉令”……以前只在台上听过话筒扩音传出来的“花儿”，声音像一枚雕工细致的银针千回百转着插入云霄，声音美妙的像一个野山里的美梦。

却不日常。

要有鲜花开遍原野，远处近处的山都被绿染透，人们才像站在树枝上的黄莺鸟一样，望着绿意盎然的大地，兴致勃勃唱出自己的歌儿。不，不需要树枝可倚，就如同此地的人们，并不需要一个或华丽或简陋的舞台，婉转的声调就自然地从口中流出，像高山河谷里的黄河水顺流而下。

亟待播种的耕地里，羊羔子出生的羊圈里，或者村子外面无人的空地上，只要有人活动的地方，就有“花儿”的声响传出，低声吟唱。高亢明亮，长歌叙事，对面有人呼应。都是现编出来的词儿，这是即兴发挥的技能，是考校一个人头脑聪明反应灵敏的手段，“斗”歌时，总有人接不住，败下阵来，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重新开头，再次“斗”歌。

这是《诗经》的时代，人们天真烂漫，被镶嵌在山川大地之间。善比兴，我与天地万物同在，人有无限的勇气和憧憬，未来就像一幅铺开的春景，一树一树的花开得正旺。

初夏的积石山，桃花、杏花和梨花在山坡和人家的小院儿里次第开放，开在院子里的花儿卖力生长，花儿开得一咕嘟一咕嘟，看见这么浓烈的花儿，就晓得秋日里要结多少肥硕的果儿。野地里的花无人看见，但也在阳光下怒放，花儿开不开全凭树的心气，有些山谷里密密匝匝的花儿，像一片粉色的云降落此处，野生有野生的好处。

但人类还是驯养了植物。

某个清晨，抵达了大河家的一处村庄。

广场上的人挨挨挤挤，正从一个透明的玻璃窗口领来一蓬蓬绿色的苗儿。领到的人探出来半个身子，喜滋滋看着手里的苗儿，排队的人从玻璃窗里看进去——地上还没有许多盆绿苗儿，遂安心继续排队，也不焦灼，谁有会有的。

有开着三轮车的妇女已经打算离去，车斗里的苗儿被一块布小心翼翼盖住，她像伺候娇嫩的婴儿一样掀开一角给我看，边说：“晒不得太阳，回去就栽院子里。”一边诧异地面对客人，说出常识性的答案：“这是茄子，这是辣子，这是西红柿苗。”

她的指甲是深红色的，海娜花。

得有海娜的苗儿，跟白矾一起捣碎，敷在指甲上包好一整夜，才能把指甲染上红。不过现在简单得多了，她爽快地拿出手机，给我分享了一个“海娜粉”的链接，一边指导我应该买哪个颜色。我买回来在城市里裹出柿子红的指甲以后，被更多的人要链接，这点自积石山大河家而起的颜色，绽放在了更多人的指尖。

“茄辣西”，是一道东北和西北共享的家常名菜。

东北加土豆块命名为“地三鲜”，西北从它们的来源上各取一字，十分公平，创造出一个本地人心领神会，但外地人需要一些时间和提示才能理解的菜名儿的典故。

从广场上往崭新的民居里走，不过几百米，每户民居外都有一个几平方米的小菜园子，有几家已经在覆盖着白膜的园子里挖了洞，将小苗苗栽进去浇了水，苗儿猛然换了水土，蔫头耷脑，倒伏在旁边的土上。人已拥有十足的经验，所以并不着急，等到两三天，这些苗儿的根系扎入此地的土，它们就水灵灵地支棱起来，迎风轻轻摇摆，再长一些日子，茄子苗儿就会长出一些紫色，辣子和西红柿也会有更明显的指征出现。

它们也开花。

茄子开紫花，淡紫色的茄子花，一茬一茬地开，花开不断，而且一茬比一茬茂盛。李时珍曾介绍过：“自夏至秋，开紫花，五瓣相连，五棱如缕，黄蕊绿蒂，蒂包其茄。”

开一朵花，结一颗果，实实在在。

辣子开白花。

那么浓墨重彩的灼烧，最初的源头，竟是这小小的白花，沉静素朴，低调内敛，任谁都不会将这样乖顺的白花，与成熟后红艳艳的尖辣椒扯上关系，但它们却互为因果。

西红柿开黄花。

亦是小小一朵。自然界有个规律，大花儿不怎么结果，要吃果实的花儿都细细碎碎，好似开花不过是个过程，最终目的是要结出果儿，把种子抛向远方方才完成使命。

但有了人，它们长不到老，就会被人仔细摘下，细细洗净，然后进入被油呛香的铁锅里，先是最吸油的茄子，紧接着西红柿，将熟时，切成丝或块的辣椒进入翻炒。

最终，它们会被倒入一碗已经煮熟的拉条子碗里。

在西北，它们统称拌面，菜拌面，肉拌面，重要的是面。

积石山大河家，汉族、保安族、撒拉族、回族、藏族等多民族沿河而居。这是黄河上游，水流平缓，清澈见底，孩子们从小在河边捡石头，能透过河水看见下面游的小鱼儿。

炊烟四起时，父母的呼唤声接连响起，李家娃儿，马家娃儿，谢家娃儿和王家娃儿撒欢地奔跑到自家小院里，胡麻油、菜籽油的香气笼罩在乡村上头，每家娃儿捧着一个比自己脸还大的碗“呼噜噜”的往嘴里捞面条。

在这里，一家人五口人里，有三个不同民族的并不稀罕。但捞到海碗里的面条和上面的“茄辣西”都一模一样，区别不过在于每家主妇的手艺。

这些吃着菜拌面的孩子们长大，他们会从黄河上游，一步一步走到黄河中游，甚至渤海；当然，也有可能到长江流域，到鱼米之乡，未来是自由而广阔的。

只是会在听到“花儿”的乡音时，在眼中沁出一些泪，这是来路。

作者介绍

张子艺，作家，首届甘肃散文八骏，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读者”领读者，“甘味”推荐官，专著《舌尖上的丝绸之路》《寻味西北》。获丝绸之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十三届孙犁散文奖，第十一届敦煌文艺奖。甘肃省新闻奖一二三等奖，甘肃媒体工作者最高奖“十佳记者”。作品获第二届筑事奖·乡村美学奖，入选“全国农家书屋重点图书名录”。

责    编  |  赵   博

主    编  |  王海龙

监    制  |  杨德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