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泉
初冬的冷风裹着绵绵细雨,打湿了季节的裙摆。我踏着乡村泥泞小道去看望病重的二姨,80多岁的她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番问候过后,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桌上一碗绛紫色的食物吸引了我的目光。挟起一坨送入口中,软糯舒爽、入口即化的质感,混着淡淡的苦涩,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母亲“稠”栗橡豆腐的身影,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老家院落旁的一大片青冈林,是童年最鲜活的背景。一到春天,林中青枝绿叶层层叠叠,一束束浅绿色的花串垂在枝丫上,恰似弯曲的蚕儿在微风中荡秋千。待秋天来临,沉甸甸的果实便压弯了枝头。老家的青冈树分两种:狐青冈叶片宽大,果实细小如椭圆形的羊屎豆;米青冈叶片窄小,果实饱满得像一盏盏小灯笼。
在缺粮少菜的年代,青冈树结出的栗橡子,是母亲为全家补充口粮的宝贝。每到果实成熟,母亲就提着竹篮,领着我们兄妹几个钻进青冈林捡拾栗橡子。遇到还挂在枝头的,母亲便挥动斧头重击树干,栗橡子便密密麻麻往下掉,“噼啪”声响彻林间,有的还会蹦出去老远。我们弯腰捡拾满地的栗橡子,带回家晒干后,猪肝色的外壳便会裂开,剥开就能看到琥珀色的果肉。母亲把这些果肉放进陶瓷钵里,足足泡上一整个冬天,其间还要换四五次水,只为减轻那股涩味。
“旋转磨上流琼浆,煮月铛中滚雪花。”临近过年时,栗橡子的苦涩已淡去大半,母亲便开始着手做栗橡豆腐。她先将泡好的栗橡子反复搓洗,直到果肉泛白,再用磨子推浆。那时我们年纪小,力气不足,母亲便蹬着八字脚推磨,我负责往磨眼里添料。淡黄色的栗浆顺着磨齿缓缓流出,染白了磨磴,像一条粉白丝带缠绕在磨身周围。看着母亲累得气喘吁吁,渐渐推不动了,我便喊来妹妹添料,自己跑去帮母亲推磨。可才推了一会儿,我就腰酸腿软、手臂无力,总想耍赖偷懒,在母亲温柔的催促下,才总算把所有栗橡子都推成了浆。
栗浆磨好后,母亲从屋梁上垂下一根绳索,系上十字形滤架,再把滤帕四角牢牢拴在滤架上。母亲将栗浆缓缓倒入滤帕,双手轻轻摇动滤架,羊奶包似的滤帕托着栗浆,摇摇晃晃如酒醉的探戈,“叽里咕噜”的声响在屋里回荡。过滤后的栗浆纯净得像牛奶,顺着滤帕倾泻而下,跳进盆底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溅起串串水泡,就像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滤出的栗渣也不浪费,晾干后用来喂猪,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所有东西都要物尽其用。
沥干杂质的栗浆装入水桶,沉淀后倒出上层清水,再加入井水反复漂洗几次,进一步去除涩味。接着便是最关键的“稠”豆腐环节:母亲将提纯后的栗橡浆倒入大铁锅,灶膛里燃着青冈柴,彤红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水温渐渐升高,气雾裹着袅袅烟雾升腾至房顶,给整个房间添了几分朦胧暖意。母亲手持锅铲不停搅动,黏稠的栗浆在锅中“咕噜咕噜”冒着气泡,宛若一朵朵破土而出的蘑菇。待栗浆熬至浓稠凝固,母亲便将它舀进大盆里冷却,冷却后横切几刀、竖切几刀,划成方方正正的块状,再泡进清水中保鲜,一碗碗栗橡豆腐就初具雏形了。
我们馋得围着灶台打转,嚷着要吃栗橡豆腐。这时,母亲总会笑着从盆里取出一坨,切成长条状,搭配酸海椒、酸萝卜,淋上菜油翻炒。热气腾腾的栗橡豆腐端上桌,绛紫的豆腐、青青的海椒、红红的萝卜、淡黄的菜油,组成了色彩斑斓的图景。夹起一条送入口中,豆腐的绵软、海椒的辛辣、萝卜的酸爽、盐巴的咸鲜、菜油的润香,五味交织在舌尖氤氲开来,成了童年最难忘的滋味。
栗橡豆腐的味道算不上绝佳,但在物资匮乏年代,它却实实在在填补了食物的短缺。记得我11岁那年,二三月份青黄不接,全家几乎断了口粮,我连上学的力气都没有。母亲只能天天做栗橡豆腐给我们吃,尽管吃得心里发堵、嘴里发涩,甚至想吐,我们还是硬着头皮往下咽。就是这不起眼的栗橡豆腐,成为抵御饥饿的堡垒,在关键时刻救了全家九口人的命。
如今,母亲已离我们而去,那碗带着母爱的栗橡豆腐再也吃不到了。唯有在梦里,才能央求母亲,再为我做一碗满含牵挂的栗橡豆腐,重温那份藏在苦涩里的温暖与恩情。
(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