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芳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父亲弯腰将最后一棵大白菜稳妥地放入地窖时,总会像举行仪式般念出这句诗。
父亲用沾着泥渍的手,轻轻拂去菜叶上的尘土,眼神里是一种庄重的满足。他告诉我:闺女啊,这“御冬”,御的不只是风寒,更是冬天不能种菜心里的慌。看着满窖的白菜萝卜,心里就踏实,这个冬天咱们不愁菜吃啦。
如今,父亲已离去十余载。每个冬天,我依然会固执地买回成堆的大白菜、大葱和萝卜,在阳台上码放整齐。有些行为,早已超越了实际需要,它长在了血肉里,成了与过往亲人对话的一种仪式,一种无需言说的血脉传承。
炖大菜
在所有冬日的记忆底片上,最先显影的,永远是母亲那一锅“大菜”。这“大菜”非名馔,不过是胶东人家家户户灶上最常见的白菜猪肉炖豆腐粉条。
记忆中母亲系着褪色的围裙,氤氲的灶台前,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片在热锅里“刺啦”一声,逼出晶亮的油脂,随后,一盆手撕的粗犷的大白菜“哗”地入锅,与酱油、八角来个热烈拥抱,翻炒到最后,地瓜粉条如丝线般铺陈其上,洁白的豆腐也不甘寂寞地挤了进来,它们贪婪地吸饱了汤汁。
那一锅大菜,是色彩的融合,是味道的交响。再冷的天气,再寒的手脚,只要捧起那一碗热气蒸腾的大菜,稀里呼噜地下肚,一股扎实的暖流便从胃里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变得红润起来。母亲用最朴素的食材,为我们构筑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爱的堡垒。
鲅鱼干
记忆的潮水将我带回高三那个拼搏的冬天。为了给我更好的照顾,父母让我从学校宿舍搬回家中走读。于是,每一个披星戴月的晚自习归来,推开家门,总能看见厨房的锅里,温着一个粗泥大碗,碗里是熥得油汪汪的鲅鱼干,旁边必定配着一个母亲蒸的暄腾腾的大馒头。
为我晒鱼干,那是父亲每年入冬后的专属工程。初冬的胶东,海风凛冽而干燥,正是晒鱼干的绝佳时节。父亲会极其严谨地挑选大小匀称的鲅鱼,剖洗、用恰到好处的盐细细揉搓,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他晒出的鱼干,总处于一种完美的临界状态——半干不湿,既保留了鱼肉的丰腴,又增添了风干的韧劲,咸淡更是恰到好处。
我总是以近乎“风卷残云”的速度,将一个大馒头和一碗鱼干消灭殆尽。那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两个月里体重飙升了十几斤!
及至婚后,回娘家吃饭,只要看见晚餐桌上有鱼干,我仍会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嗔怪父亲:还让不让人减肥啦?
父亲那时总是笑而不语,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看我大快朵颐时的满足。
父亲亲手晒的,那一根根串在竹竿上,在冬日阳光下闪着银光的鱼干,在我心里永远定格。那分明是父亲用沉默的海风和无言的爱,为我腌制的一生的珍藏。
冻蛋
在小时候的农村,鸡蛋是能拿得出手的最金贵的营养品。于是,每日一枚鸡蛋便成了我雷打不动的待遇,从蹒跚学步直到高中毕业离家远行。成家后,我家的鸡蛋更成了父母的“专供”。为此,父亲倾注了无数心血。
冬天天寒母鸡产蛋量减少,父亲便在鸡舍里拉上电线,安装上大瓦数的白炽灯,用那昏黄的人造暖阳,“欺骗”母鸡们。
吃过父母亲多少鸡蛋,已经记不清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那箱“冻蛋”。
那年的雪真大啊!回老家的长途客车都停开了好几天,客车复通的第一天,父亲立马就托客车捎来了一箱鸡蛋。他怕我家里鸡蛋断供。我打开箱子后,发现有些蛋壳上用彩笔认真地写着“冻蛋”二字。
我和爱人猜度半晌不得其解,致电父亲才知:这几天下雪,导致捡蛋不及时,个别鸡蛋在窝里冻了一夜。父亲担心这样的蛋存放不住,容易变质,便一个个单独做上标记,提醒我一定要先吃掉。
“冻蛋”上那熟悉的字迹,是父亲生怕一点不周全会损害女儿健康的极致的细腻。
每当夜色深沉,我仰望星空时,总觉得天堂虽远,父亲却极近,近得仿佛那箱写着“冻蛋”的鸡蛋,昨天才刚刚送到我的手上。
萝卜龙
前几天,老家的大妈打来电话,嗓音洪亮如昔:芳啊,大妈给你晒了你最爱的萝卜龙!
不知从何时起,我在书本上读到“清粥小菜”四字,脑海里本能浮现的便是这“萝卜龙”的形象。它的制作,是另一种形式的冬藏。秋日里丰收的青萝卜被切成连绵不断的长条,像一条条小龙,挂在院落的铁丝上,接受阳光与寒风的共同塑造。它失去了鲜嫩,却赢得了韧劲与更醇厚的滋味。
抓一把萝卜龙温水泡发,拌上酱油、醋和几滴香油,那微鲜、微辣、微咸的味道,那在齿间“嘎吱”作响韧中带脆的奇妙口感,是整个冬天早餐桌上最动人的序曲。这小小的萝卜干,它承包的何止是一个冬天的美妙味觉,咀嚼出的是岁月沉淀下的,质朴而悠长的生活情调。
此刻,窗外北风呼啸,我格外想念老家那铺滚烫的热炕头。那是在雪花无声飘舞的夜晚,一家人真正的归宿。
炕桌中央,或许就摆着那一盆炖大菜,一碟萝卜龙小菜。我们围坐一起,饭菜的香气与交谈的欢声笑语在空中交融。吃饱后,顺势向温暖的炕席上一倒,让那股扎实的,几乎有些烫人的暖意,透过棉褥子,一点点烙进酸软的腰背与疲惫的筋骨里。
冬藏,藏的哪里只是食物。它是我们积攒了一整年的关怀与幸福,是为了在最寒冷的季节里,依然能活得热气腾腾的底气与智慧。
冬天的夜色总是来得特别早。不知不觉,窗外已是墨蓝一片,云层低垂,看样子,一场雪已在来的路上。“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是啊,冬藏味儿浓如酒。这杯酒,是用时光与深情酿造的老酒。入口是生活的百味,回味是永世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