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他说考古的时候怕伤到文物,所以不能用大型器械挖掘。考古队会聘用当地农民做些挑土之类的活。他说,他就是这样和老路熟悉起来的。
老路这年五十几岁,打了一辈子光棍,在村里是个边缘人。别人看不起老路,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说笑笑,老路来了,大家就出去洗碗了。组队收工结伴回家时,大家也冷着老路。
他说,他反而因此留意到独处的老路,在每次收工的时候都会不紧不慢收拾好所有的工具,拍掉外套上的土,拍掉鞋底的土,拍掉手掌上的土。他问老路,这几处的土有什么不一样。老路说,外套上的土是浮灰,要及时拍;鞋底的土有时候湿黏,硬抠伤鞋,不妨等干硬透了再拍;至于手上的土,一洗就掉了。
这位考古专家心里一动,带老路去看井。
鉴别考古现场的井,有时靠井砖,有时是靠发现井内外不一样的土。别人眼里土都差不多,但对于有经验的人来说,土和土差很多。后来老路成为工地里鉴别井的专家。任何一处有井或者疑似发现了井,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叫老路来,快点叫老路来。老路也因此有了自信。好几次,下了工地,老路还在看考古资料,后来,在手机上看考古的视频,他知道,老路爱上了考古。
他说,挖井很辛苦,有时他都不好意思叫老路去挖。有时他尽量帮老路申请衣服和工具的补贴等。但他发觉,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老路脸上开始有了光芒。其他村民也开始和老路说话,听他讲如何鉴别井。
那不断向地底深处下探的井,照亮了一个村民的脸。
我和考古专家聊天。我说,你再讲一个故事吧。
他说,在上海考古的时候,有时会挖到明墓。棺木用糯米封边,里面空气与外界隔绝。尸体就能保存完好。但有时挖掘时碰破了,等考古专业人员到现场,看到一批棺木浸在水里。“那股味道哦……五十米开外就闻得到。”
我问他,触摸明朝人的肌肤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很臭哎。有皮蛋味、有棺木泡水的味道、有尸臭。有的老祖宗肌肤粉红、触摸上去柔软如豆腐。”
还有一次,一支施工队在宝山挖停车场,挖出一批1900年那时的墓葬。经鉴定是20世纪初的移民墓园,无发掘价值,最终建议施工避开。
“那停车场还建吗?”“建的。”“多奇怪啊。”
可是每一片土地上都有故事,这就是城市。
其实任何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只要你挖掘到他内心深处,只要他能被看到,只要你给他鼓励、给他认同,他就能有尊严。
原标题:《沈轶伦:挖井的人》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王瑜明 钱卫
来源:作者:沈轶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