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宝英

　　伴随电视连续剧《沉默的荣耀》的热播，朱枫烈士的形象从尘封的历史中走出，在亿万观众的内心变得清晰而高大。对我来说，朱枫不仅是永载史册的革命者，更是家中长辈、邻里亲朋口耳相传的，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朱大姐”“朱阿姨”“邻家大伯母”。

　　作为朱枫丈夫朱晓光的远亲兼旧日邻居，我有幸了解到不少书本之外的真实故事。适逢朱枫烈士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我愿将这些珍贵的记忆付诸笔端，从而勾勒出一位革命者鲜活、饱满的生命印记。

　　宁波城下并蒂花

　　朱枫与陈修良是同班同学，更是莫逆之交。1922年，她俩就读于宁波女子师范学校，朝夕相处，无话不谈，因品学兼优而共同担任班长，是时代新女性的缩影。在陈修良的记忆里，朱枫才德双全，待人仁慈，学习异常用功。

　　1923年，因江浙军阀混战，学校恐学生遭难，决定提前放假，家道中落的陈修良无处栖身，朱枫便热情地邀请她到自己家暂居。陈修良日后回忆道，朱枫家的花园很美，有花、有竹、有山石；朱枫居住的那座小楼，宛如《红楼梦》中的潇湘馆。然而，再优越的物质条件，也无法掩盖现实世界的黑暗。那段日子里，她俩看书读报、交流思想，深刻认识到军阀混战致使社会动荡、民生凋敝；陈修良思想活跃、见识广阔，不时向朱枫讲述上海青年的革命活动，还给她带来《新青年》等进步报刊。正是在陈修良的带动和影响下，朱枫投身于奋起救国的洪流，两人的友谊逐渐超越同学的范畴。1925年，当“五卅惨案”的消息传来，两位班长挺身而出，带头参加反帝爱国活动，将青春的激情融入时代的浪潮。

　　这份共同的理想与追求，历经岁月洗礼，变得越发坚韧，亦成为维系朱枫与陈修良毕生友谊的坚固纽带。直至1947年，两人仍保持书信往来。

　　“谌之”与“弥明”

　　朱枫精神世界的另一重要源头，来自书法泰斗沙孟海。作为现当代书坛巨擘，沙孟海造诣深厚、诸体皆精，其自创的“沙体”雄浑刚健，继往开来；在治学上，他博通诗词、文史、考古，是现代高等书法教育的先驱之一。

　　然而，这位艺术大师亦有其深沉的人间情怀。十四岁丧父后，作为沙家的长子，他毅然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对弟弟的手足之情极深。正是这重情重义的性格，使他后来即便身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仍冒着风险，为从事地下工作的弟弟、弟媳提供掩护与便利。巧的是，沙孟海的弟媳，正是陈修良。

　　1926年，朱枫在上海生活，经陈修良引荐，拜入沙孟海门下。朱枫请老师为自己起一个新名，沙孟海遂赐名“朱谌之”，“谌”意为相信、诚然；他还赠字“弥明”，寓意永远光明磊落。这个名字，与她而后的革命生涯紧密关联，也在她的革命烈士证明书上化作永恒；可以说，“谌之”与“弥明”，仿佛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礼。

　　作为朱枫的良师益友，沙孟海对朱枫的书法、绘画予以悉心指导，还鼓励她多读诗词，从而提升艺术鉴赏力。朱枫曾送给老师一幅书法扇面，用小楷抄录的《前赤壁赋》端庄秀丽，现藏于朱枫烈士纪念楼。这不仅是书画技艺的传授，更是文化精神的延续：一代革命者的伟大人格与崇高风范，离不开传统文化的熏陶与砥砺。

　　在朱枫结婚时，沙孟海治“弥明欢喜”四字印相赠，为她祈福；1991年，国家安全部批准出版《朱枫烈士纪念文集》时，鲐背之年的沙孟海又亲题书名——跨越生死的六十五年的师生情，着实令人动容。

　　“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

　　朱枫烈士的形象，最初我是通过她的丈夫、邻居朱晓光伯伯的讲述，方才变得具体的。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朱大伯于我，既是远亲，又是我公婆家的亲家，还是邻居；特殊的亲近，让我有机会从生活细微处，感知这位革命者的伴侣。

　　我公婆家曾与朱大伯家共用一个垃圾通道。某日，我和朱大伯同时倒厨余垃圾，见我扔掉一把“上海青”的外叶，他和蔼地说：“这囡，太浪费！”他一边耐心地掰给我看，一边告诉我去掉老叶，嫩叶仍可食用。回到家，我对婆婆说朱大伯真抠门，婆婆却正色道：“他可不抠门，他是对自己吝啬，对组织大方得很！”我的公婆也是革命前辈，这话我深信不疑。婆婆还告诉我，朱大伯的妻子——那时我尚不知就是朱枫——是富家独生女，继承家产后，竟将家财分期、分批，近乎全部献给了党。自此，每每在楼道碰见这位生活俭朴的老人，我都怀着深深的敬意。记得他有一句口头禅：“生命的意义，在于为人类作贡献。”后来我意识到，他的妻子朱枫，就是这句话最彻底的践行者。

　　朱晓光与朱枫的结合，基于革命理想与笃定感情，却也注定充满离别与考验。十八载岁月里，他们真正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六年；大部分时间，二人在隐蔽战线上各自奔波，即便相聚，也是为地下工作患难与共。

　　聚少离多，促成了超越寻常夫妻的情感。1941年，朱晓光被关入上饶集中营，朱枫曾受党组织委托，三次冒险探视并参与营救。他们的外孙蒋乐向我讲述过一个细节：朱晓光和一位小战士从集中营逃出后，为躲避敌人的追捕，不得不赤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身处险境，赤脚行走不仅出于求生的本能，更出于一定要回到组织、继续战斗的顽强毅力与坚定信念。

　　斗争的长期性与残酷性，使他们对革命者的归宿有了更清晰的认识，朱晓光与朱枫达成默契，悲壮而坚定：无论谁遭遇不测，宁可自我了断，也不给敌人留下任何拷问或诱降的机会。要誓死守护组织的秘密，保证战友的安全。

　　由此，每次离别，都有可能成为永别。得知丈夫积劳成疾，朱枫从香港一连寄来十余封信，信中写道“团聚有期”，届时要亲自护理，保证恢复健康。可她又在信中说：“这个时候，个人的事情暂勿放在心上，更重要的事应先去做。”朱晓光深知妻子是无畏无私的战士，看似平静的话语，实则闪耀着超越个人情感、以革命事业为重的光芒。

　　朱枫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才华、家产乃至生命，都献给了党和民族解放事业。1949年10月25日，在赴台执行任务前，她寄给朱晓光一张照片，背面留有亲笔题词：“她已深深体验着：‘真实的爱’与‘伟大的感情’。从此，将永远快乐而健康！”

　　严峻考验终入党

　　在朱枫由一位满怀爱国热情的进步青年，成长为坚定共产主义战士的道路上，徐雪寒无疑是重要的引路人。徐雪寒是我党地下宣传工作的杰出创建者和领导者，也是新知书店的创办人之一，在长期的观察与考验后，于1945年和史永共同介绍朱枫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1年前后，徐雪寒与朱枫有过五个多月的密切接触，他回忆道：“朱枫衣着朴素，同大家过着一样的艰苦生活，她懂得爱护集体，待人热情，善于团结同志。”朱枫圆满完成徐雪寒交办的各项任务，她所表现出的宽广胸怀和宏大气魄，以及对待同志的春天般的温暖，让她赢得了“大姐”的亲切称呼。

　　徐雪寒曾提及朱枫革命生涯中一次严峻的考验。1944年10月，新知书店驻沪办事处“同丰商行”遭到敌人破坏，朱枫不幸被捕，关押在日本沪西宪兵队。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她以非凡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从容应对，坚不吐实，后经组织全力营救方才脱险。正是朱枫长期的出色表现和面对极端险境的坚贞不屈，徐雪寒认为她已具备成为一名合格共产党员的条件，从而在1945年介绍她入党。

　　寒夜织就战友情

　　朱枫的革命生涯中，亦不乏一批与她志同道合的战友，我先生的舅舅沈静芷便是其中之一。沈静芷1915年11月7日生于浙江杭州，1935年参加中国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同年考入新知书店，在国统区开展地下工作。1938年，沈静芷加入中国共产党，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宣传工作，其间曾被捕入狱，经组织营救后仍不畏艰险，继续战斗。1948年10月，他在香港担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副总经理，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贡献。

　　通过我先生的表哥沈延峰的《岁月与反思》一文，我对沈静芷与朱枫的战友情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文中记载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朱枫赴台执行任务前，曾与沈静芷长谈至深夜。次日清晨，她又跑到沈静芷的住处，拿出一双她彻夜未眠、亲手赶制的绒线袜——前晚谈话时，她觉出沈静芷衣着单薄，担心他难以适应东北的严寒。“当我双手接过这双袜子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我们分手时相约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再见，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面竟成永诀！”这双绒线袜，沈静芷从香港带到东北，又从东北带到北京，即便破了，也会仔细修补，反复使用。

　　温暖的关怀，也体现在朱枫与其他战友的交往过程中。我先生的表弟媳邢峥的父亲汤季宏曾任中共上海秘密运输机构负责人，与朱枫有深厚的战友情。汤季宏被保释后需转移至香港，由朱枫负责办理相关手续，送别之时，天气寒冷，朱枫见其衣衫单薄，脱下自己的厚毛衣，让汤季宏穿上。这件珍贵的毛衣，现藏于浙江革命烈士纪念馆。在新知书店工作的炊事员刘兰玉家境困难，朱枫不仅主动接济，还为其女儿的生产四方奔走，孩子出生后，更慷慨赠送奶粉和炼乳……

　　朱枫将炽热的革命理想，化作对每位同志的亲切呵护，在残酷的斗争岁月里，满怀人间情味。

　　后辈铭记“送灯人”

　　白色恐怖的笼罩下，新知书店的邮购出纳工作，远非简单的书籍买卖。在我先生的弟弟蒋晓虎参与编印的《朱枫烈士纪念文集》中曾有详细记载，朱枫将此项工作视为传播革命火种的神圣事业。她根据读者的阅读兴趣和认知层次，分门别类推荐进步书籍：对爱好文艺的读者，推荐茅盾、巴金、鲁迅的作品；对关注社会科学的读者，推荐艾思奇、胡绳、沈志远等人的作品，从而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普及革命真理。许多接受过她指导的读者，感念这份知遇之恩，称“朱先生”“朱老师”为“送灯的人”；这盏在黑夜中点燃的思想明灯，照亮了有志青年前行的道路。

　　正因对光明的追求不曾停息，当1949年组织需要她赴台执行任务时，她明知九死一生，仍义无反顾以“探亲”为名潜入虎穴，与吴石将军接力传递情报。1950年2月，因叛徒出卖，朱枫不幸被捕，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她宁死不屈，最终英勇就义于台北马场町，年仅四十五岁。2025年6月10日，是朱枫和吴石、陈宝仓、聂曦四位烈士殉难七十五周年，这个用鲜血染红的日子，后辈当时刻铭记。

　　雁影孤飞赴险行，素心藏炬破榛荆。

　　血痕暗染寒涛静，魂梦深牵故苑青。

　　一瓣丹忱昭日月，千秋清节映苍冥。

　　遥凭风寄浑鲛泪，长伴忠魂守国宁。

　　朱枫烈士，您走了，但您的精神从未离开。当我们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绝不会忘记您曾经历的电闪雷鸣和腥风血雨。您在马场町洒下的热血，不会白流；祖国的统一大业，必将实现！朱枫烈士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崇高品德，将激励更多人致力于实现生命的意义——为人类作贡献。

　　致敬，朱枫烈士！英魂永在，精神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