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粒米白的四眼纽扣在我指间悬着，只剩一两根线牵着，晃晃悠悠的，像儿时快掉的乳牙。不知怎的，就想起抽屉深处那个小小的针线盒，那是上大学前，母亲塞进我行李箱的，叮嘱要是有纽扣松了，就自己学着缝一缝，这些年我极少用它，却一直带着，塑料盒子一翻开，七卷线轴安静地躺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像一道被收好的、乖巧的彩虹。

　　我拈起一根针凑到窗前，午后的日头很暖和，我把线头在唇间抿了抿，借着那点潮意，把线头捻得尖尖的，小心往针眼里穿。心有点浮，线头像个调皮的孩子左躲右闪，我屏住呼吸定定神，眼前只剩那个亮晶晶的小孔，像忽然通了的窍，线头乖乖地钻了过去，心里霎时一松，像有件小事终于落了地。

　　于是低下头，一针一针把纽扣重新“请回”老地方。针尖穿过棉布，发出轻轻的声音，轻得像雪夜踩上蓬松的雪，这声音又很熟悉，熟悉得像在外婆厨房里，听见豆荚被掐断的脆响。就这么点声响，一下子把我拽回了从前。

　　是的，外婆的指尖常年绕着这样的声音。夏天的午后她就坐在廊檐下，身边是那个深色的楠木针线篮。她的手枯瘦，可针一到她手里就活了，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带着不慌不忙的节奏，针在绸缎上起舞。她常绣缠枝莲，银线在玄青底子上蜿蜒，针脚细密匀净，像用心写下的小楷，工整里藏着说不尽的温柔。光从枝叶缝里漏下来，在外婆花白的发梢和微俯的脖颈上跳跃，那时的光阴慢得像她绣绷上的丝线。

　　“女孩子家要懂得‘缝缝补补’。”她的话混着那时的阳光与蝉声，至今还暖在我记忆里。那时不懂，只觉得阳光下她的侧影很和蔼，现在才明白，这缝缝补补里藏的是过日子的道理，是对旧物的体贴。从前的衣裳是可以穿很多年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领口磨薄了，袖肘泛白了，就找出相近的布头，在灯下比量着剪好，背面细细垫上，用密密的针脚纳出一圈圈云头纹。那破损处，就像开出了一朵无言的花，人与物就在这穿针引线里，生出绵长的情分，仿佛衣裳的经纬里，也织进了我们的岁月。

　　思绪飘远了，手里的针却没停，这过程竟让人心安，窗外的车马声、人语声，都被这根细针滤去了。心慢慢沉下去，沉进一针一线的往复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觉得自己成了个自在的人，这片刻的专注，像口深井把我纷乱的思绪都收拢了来。

　　最后一针落定，我用剪刀剪断线头，在背面打了个结实的小结，提起衣服抖抖，纽扣服帖地守在那里，像从未离开过。我把针插回针筒里，把线轴一一归位，合上盖子，那道七色的长虹又被收藏了起来。

　　如今这时代太快了，也太新了。新衣如流水，线头断了、拉链坏了，或只是不时兴了，随手就扔。我们习惯了“弃旧迎新”，习惯了与物的短暂相逢，拥有的好像更多了，但这“多”里头却少了些分量，那种由绵长时光与细腻情感沉淀下来的、暖老温贫的重量。

　　母亲给我的这盒针线，哪里只是工具呢？它是个无言的提醒，一份来自旧光阴的嘱托。它提醒我，在这个轻易说舍弃的世界里，别忘了还有一种缓慢庄重的力量，叫“缝补”。补的是衣上的破洞，是生活的裂痕，又何尝不是我们在奔忙中日渐粗糙的心呢？

　　窗外的光愈发暖了，软了，像渐渐融化的蜂蜜，我把补好的衣服细细叠起，用手抚平最后一道褶。指尖触到那粒重新钉牢的纽扣，那是温润的，是属于旧物的、让人安心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