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卖的女骑手,这回送来她的故事
创始人
2025-12-01 06:11:34

  11月底,北京气温跌到零下。昌平区沙河镇于辛庄的街巷里,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般生疼。王晚穿上皮衣皮裤,又裹上羽绒服,显得有些臃肿。她用老家山东聊城的方言自嘲,“窝囊。”

  这个被称作“外卖村”的地方,是王晚的落脚地。王晚今年34岁,清瘦,脸色发黄,身上一股清冷劲儿。白天她是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外卖骑手,夜晚是出租屋里的写作者。那些在生活夹缝里挣扎而出的文字,今年出版为《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看似割裂的人生,恰恰构成了一个真实、立体、不回避缺憾的王晚。

  文片 记者 李静 路董萌

北京报道

最不想聊外卖

  因为右手小拇指受伤戴不进手套,左手戴手套没法刹车,王晚索性把两只手套都摘了下来,裸露的双手冻得僵硬。送外卖的半路,她停下电动车,围上了围脖。

  对王晚而言,跑外卖仍是糊口的营生。骑上电动车,就像弹簧一样,立马回弹到跑外卖的状态。

  出书以后的这两个月,她密集地接受访谈,参加活动,几乎没停下。镜头前,王晚总是表情平静,她清楚地知道那是要完成的一件工作,而不是变成了另一个角色。

  送走一拨记者,又迎上我们,一周有七八家媒体访谈。“我觉得火了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我没有很在意它。20岁时,想火,想出书,但30多岁拥有这些时,内心比较平淡。”

  不过,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了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她到上海参加文学节,去山东大学给大学生开讲座,去广州参加签售活动。尤其去上海前一晚,她激动得失眠了。王晚向往上海,总在别人的描述中想象着那个摩登世界。到那以后,她住五星级酒店,出门坐地铁就到外滩,王晚甚至闪过一个念头,适应了那里的便利,回到城中村会不会有落差感。

  于辛庄在北京五环外,出北京南站,要换乘三趟地铁,晃悠一个半小时才能到。王晚更愿意将这个城中村称作外卖村。一排排格子般的公寓,王晚数不清,跑外卖时经常找错地方。逼仄的过道里停满了电动车,墙上糊满了房屋出租广告。据说这里住了7万人,大多数是外卖骑手、快递员和各行各业的务工者。白天的于辛庄十分冷清,公寓关着门,像王晚一样,人们在外面跑生活。直到傍晚,灯光亮起,热气从饭馆里冒出来。

  王晚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离婚后从村头搬到村后,因为房租便宜。这个20多平方米的房子一个月房租1800元,打开门,暖和、安静,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和喧嚣。

  对于最近突如其来的热闹,王晚起初新鲜,久了便心生疲倦,谈话重复时觉得像跑外卖。拍得多了,王晚也琢磨出味儿来,“拍我看书,拍我送外卖”,但她向来愿意直接表达喜恶。

  最不想聊的话题,比如,跑外卖。

  王晚从出租屋骑车到“外卖大本营”——超级合生汇有五六公里,腿冻得打哆嗦。她蹲在地上不停刷新各个外卖软件。因为最近跑单断断续续,算法重新对她评估,订单变得难接。“各种糟糕的事扑面而来,也许是取餐,也许是路况,也许是跟顾客的摩擦。”她愈发焦躁,跟在出租屋里聊文学时判若两人。

书出版后她号啕大哭

  王晚念叨着,手受伤后有些不灵活,前几天摔碎了一个碗。“什么东西也不能永远跟着你,碗也一样。”但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奔波中,有些东西没有被生活摔碎——比如写作。

  她从去年开始跑外卖,起初只是想着写点东西记录一下。作家朋友孙一圣知道后,就鼓励她写下去。

  其实,写作并非一时兴起,王晚小时候就做过一个作家梦。

  “可能是因为我对农村生活的逃避。”在她的记忆中,北方的农村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一到冬天,湿漉漉的煤球烧不暖漏风的教室,手、脚、耳朵都冻得烂乎乎的。

  父亲是村支书,母亲是普通农村妇女,一辈子围着灶台转。“我不想活得跟我娘一样。”在父母眼中,结婚、生子、安稳,才是一个农村妇女正常的人生。“但不是我想要的。”她迫切地想“把自己推出去”,如果读不了书,写作或许是一条出路。

  王晚从小就比同龄人想得多,一度怀疑自己“不正常”。六年级时,同学们都没有梦想,王晚说,“我的梦想是当作家。”她总觉得,有了这个信念,一定会过跟别人不一样的人生。

  从2011年,王晚开始写作。这些年,她写了上千首诗歌、10多部长篇小说、近百部短篇小说。“当时干服务员,没有时间和精力写长篇大论,写诗更快,能用极短的文字表达自己的观察和想法。”但这些作品只发表过寥寥几篇。

  去年冬天,天气越来越冷,跑外卖格外难熬。穿四五层羽绒服都扛不住寒风,腿麻得不能平躺着睡觉,她索性停下来专注写作。直到12月中下旬,她把书稿拿给孙一圣,被推荐到铸刻出版社。

  改稿更痛苦。她每天早上六七点起床,晚上10点才睡觉,失眠严重时只能睡五个小时。耳朵里总听到血管跳动的声音,脑子里全是书稿修改思路,她担心改不好,又害怕出不了书。

  过年回家时,王晚依旧惴惴不安,失眠严重到不得不吃安眠药。可这件事,让父亲发了脾气。“他认为只有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吃安眠药。”由于交稿时间紧迫,王晚在大年初二独自回到北京的出租屋。

  有的文章,她改了足足11遍。“改到最后,我都无法判断哪里更重要,很打击自信心。”整个改稿过程持续了半年,这半年里,她几乎没有收入,把跑外卖攒的积蓄基本花光了。

  书出版那天,王晚号啕大哭。

  没人知道王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哥也在北京跑外卖,兄妹俩几乎天天见面。直到媒体扎堆来访,大哥骑着电动车带着记者拍摄,他才知道,“妹妹成了作家”。

接纳自己

  走红后,“女骑手”“素人写作”的标签一个个贴在了王晚身上,但她并不喜欢。“我希望被看到全面的我,哪怕我有很多缺陷,也是真实的我。”

  不久前,为了配合媒体采访,王晚回了趟老家。在亲人眼中,她出书成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甚至有人说,“你可以进祖坟了。”娘格外激动,但父亲没有激烈的反应,“可能他也会觉得闺女成功了吧”。

  其实,王晚内心有些忐忑,“家人看到我写那些糟糕的经历,会不会翻脸。”

  这些年,王晚觉得一直处于失去的过程中。她出身于山东聊城的一个农村家庭,有两个哥哥,家里两座宅基地都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高三那年,家里考虑大哥结婚,二哥读大学,娘对她说,一个女孩念这么多书没有用。就这样,她的学籍被注销。为了逃离农村,逃开父母,19岁的王晚独自北漂。

  15年间,她换了17份工作,干过保洁员、服务员,也干过编剧、文员这样看似体面的工作。“当我真正面试上这样的工作,就很惶恐。”她总会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似乎那是通过表演得到的工作,而不是自己有能力。

  王晚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在家人的催促下,她相亲认识一个程序员。原以为婚姻是逃离原生家庭的契机,后来才知道他负债累累。这段婚姻,只维持两年就走到了尽头。

  离婚后,王晚发现创伤很深,身心俱疲,眼睛也落下毛病。“我花了很长时间治愈自己。”她把自己关了一年,不与外人接触。最渴望得到支持时,家人包括娘都不理解她,反而立刻给她找相亲对象。

  在老家,离异的王晚成了“另类”。后来她成为外卖员,父亲的眼光让她窒息,“他不让我告诉村里人,觉得丢人。”

  王晚不敢停下。有时大哥休息,她还在跑单。最远跑几十公里,孤独和无助就像从老家刚到北京时一样,庞大而陌生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感到熟悉。但她在跑外卖后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王晚一直想改变娘的观念,尽管沟通中充满了对抗。“要让她看清她的生活是怎样的,你自己的生活是怎样的,为什么你不能过她想让你过的生活。”

  父亲至今希望她过“正常的生活”,但他不再主动提起。“他知道没资格说我,或者说他放弃我了。”父亲已经60多岁,因为酗酒,思维变得混乱。“我们的情感链接是断掉的,亲情消耗得只剩同情。”王晚的脸上没有表情。

  对过去能释怀吗?

  王晚说:“以前我会把所有挫败归结于原生家庭,30岁以后,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幼稚。原生家庭是有影响,但人可以自我塑造。如果没活成想要的样子,你要接受自己挫败的部分。对于过去,谈不上释怀,而是接纳。”

活在当下

  新书加印的消息传来时,王晚开心得像个孩子。收到稿费时,她一晚上都抑制不住地笑。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这让她有了不需要再那么拼命跑外卖的底气。

  王晚不是没考虑换工作。今年她去面试过保洁主管,待遇不错,还有五险。面试官说这是一份“养老工作”,想找个稳定的人。王晚却恐慌,“像被圈起来一样不自在。”

  这些年,读书从未间断。当服务员时,她早上5点上班,下午3点下班,3点半去西单图书大厦看书。“当我写诗的时候,发现自己跟名家有很大的差别,却不知道差别在哪里。我觉得阅读会给我答案。”王晚的阅读范围很广,建筑、艺术、诗歌、小说,什么都看。

  傍晚,在出租屋里,她随手捡起书桌上的一本书,感慨着,“加缪真是细腻。”

  读书写作,是生活的出口,更是生活习惯。“读书有个好处,让你有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世界,不会变得很偏执。”王晚从小喜欢鲁迅,小时候总往表姐家跑,因为表姐家有个书柜,她在那里读了《野草》《彷徨》《呐喊》。

  过去,王晚跟朋友说过,如果40岁还没有出书,就不写了。在她看来,写作是希望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能量,给别人多一个维度看世界。

  《跑外卖》这本书能够改变多少,她不知道。“以前我会说为底层女性发声,其实不是。我只是让大家看到我们是怎么生存的,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我们与外界的接触,也许只是取餐的一刹那,但大家看不到我们的生活,我觉得它是值得被记录被看到的。”

  关于未来,王晚不再往更远的地方看,最远只规划到未来一周。“往回看和往前看都会焦虑,活在当下就好。”最近她只跑午高峰,再冷一些就不跑单了,做喜欢的事,打太极,读书写作或者放空。以前,吃到不喜欢的东西,她舍不得丢掉。现在不一样,她开始爱自己。

  王晚不确定是否一直留在北京。她在书中写到,“我既不能安闲清静地待在农村,也无法适应城市的节奏,就像是夹在城市和乡村缝隙里的果子,无论在哪里长都会变形。”如果这里拆迁,租不到合适的房子,她想去外面的大世界看看,到三亚或者大理摆摊,写书。

  在河边遛弯时,王晚哼着,“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她说,人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就是当下,而不是未来,甚至也不是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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