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安东·尼尔曼，翻译/ 薛凯桓】

本月，对于乌克兰来说，最重要的事件莫过于特朗普团队提出的乌克兰和平计划。然而，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俄罗斯与美国之间的幕后“交易”时，另一个根本性问题却常常被忽视：如何实现和平？乌克兰人自己对和平究竟有何期待？

在笔者看来，和平是必然之选，但实现过程艰难而且需要付出巨大努力。对整个乌克兰而言，和平关乎未来，值得以最深刻、最审慎的态度对待。因此，笔者想要尝试通过乌克兰民众的视角，来审视这个决定国家命运的问题，希望那些高高在上、吵来吵去、翻云覆雨的高层们，能够倾听到乌克兰民众的声音。

我相信，这种方法能让抽象的“和平”概念变得更具体、更真实。下面是我认为最有代表性的三条评论。我会给它们做个评价，并以此为基础，谈谈我对如何实现和平的看法。

当地时间11月23日，瑞士日内瓦，美国、乌克兰以及欧洲国家的代表团举行会谈，讨论美方就结束俄乌冲突提出的“28点”新计划。东方IC

源自Telegram群组的网友，网名：煮浆果（Вареные Ягоды）

这份方案无异于一张废纸，根本不具备现实基础。俄罗斯方面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让出已掌控的赫尔松与扎波罗热区域，并拱手交出他们的资产？这分明是以牺牲乌克兰利益为代价的单方面施压。或许正因如此——美国曾扬言要在极短时间内促成停火，但战火至今还没有平息。既然美国对俄罗斯施压难以奏效，压力便转向了乌克兰。

乌克兰人的疲惫与无力感确实显而易见——人们渴望和平，哪怕需要作出妥协，毕竟承受力总有极限。然而正如俗语所说，越喂食，老虎只会越贪婪。难道有人真的相信，获得部分领土就能满足克里姆林宫？在普京当前的执政周期内，他必然需要持续向国内展示政治成果。而强势领导人往往通过制造“成功的军事行动”来巩固支持。一场喧嚣的胜利之后，新的危机又会开始酝酿。

因此，当前所谓的和平方案不过是一场政治表演，是精心设计的虚幻戏码。它既无法解决根本矛盾，也难以带来持久安定。

笔者的评价：如果你生活在乌克兰，你肯定会在日常生活听到很多类似的话：“我们已经疲惫不堪，但我们很难信任他人”。这位先生所表达的，实际上正是这种不信任感：他对基辅当局并不信任，但他也不愿相信俄罗斯这只“饿虎”，认为任何妥协都会是这头“饿虎”吃人的预兆。

关于“饿虎”，这个词非常准确地表达了许多乌克兰人的恐惧。他们看到每天都有年轻人死在前线，切实感受着经济崩溃带来的困境，但同时他们也记得2014年的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因此他们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是当局宣称要“战斗到最后一名乌克兰人”，另一方面是俄罗斯多次表示在“达成目的”之前，他们不会放弃军事手段。

这类人并非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明白放弃领土是痛苦的，但他们也看到，目前的战略只会导致更大的流血冲突。他们的恐惧完全合理：如果我们退让，五年后俄罗斯坦克会不会再次出现在乌克兰？但继续战争也无法保证安全，它只会耗尽国家的元气。

我理解他们的痛苦。但正是这种恐惧战斗变得无法停止，基辅当局说：“看吧？他们贪得无厌，必须继续战斗。”而俄罗斯则表明：“看，他们出尔反尔，因此我们不得不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在我看来，最大的悲剧在于，这些合理的恐惧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全。乌克兰没有寻求任何保障——中立地位、国际维和部队、互不侵犯协议——反而陷入“要么胜利，要么死亡”的循环。但即使恢复了1991年的边界，也没有人能保证一年后不会爆发新的战争。因此，特朗普的计划可能并不完美，可能只是政治表演，但他至少试图打破这个恶性循环。

对于这位先生的这种态度，我不敢苟同。这种态度尽管可以理解，却是极其自私和极具破坏性的。这位先生将俄罗斯描写为“不受节制的饿虎”，但到底是谁系统地违反过和平协议？以明斯克协议为例，正是基辅当局年复一年地拒绝履行政治部分。所以，谁才更像“饿虎”？

俄罗斯不是无所不能的怪物，它也有自己的经济问题和国际压力，俄罗斯也多次表现出达成协议的意愿。这种“害怕所有人”的立场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它为不作为提供了借口。与其寻求真正的安全保障，不如躲在士兵的背后，为了无人能保证的、抽象的“完全胜利”而将他们推向死亡。

和平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与其活在“不完美”的和平中，不如“光荣”地死去，这非常像日本在二战结束前夕狂热宣传的说辞。这位先生这种偏执的立场，是多年反俄宣传的结果，这种宣传声称俄罗斯是只会施暴的兽人。如果我们无法找到共存之道，那么我们只会继续互相残杀，直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消失。

这不是政治，而是以“胜利或死亡”为口号的民族自杀。但民族的死亡，永远不会是胜利。

来源于新闻评论的网友，网名：娜塔莉亚

对我们国家来说，眼下美国提出的停战方案，已经是他们能拿出来的诸多方案里，勉强还能接受的那个。其实这方案在2022年和2023年他们就提过，那时候的条件比现在好接受得多——毕竟当时战场形势对乌克兰有利。

那时候，我们好像还能勉强接受这一切，退回到2022年2月24日之前的局面。唉！可惜我们和俄罗斯之间，再也回不到那种状态了。这帮政客缺乏基本的判断力，不但没有尽快结束这场他们一时冲动挑起的战争，甚至连避免这场灾难都做不到。说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去打这场仗。那些所谓的理由，全是宣传机器编造出来，再不断灌输给民众的。

现在真正能回答“要不要和平”这个问题的，只有那些每一分钟都在冒着生命危险、每一秒都有人死去的乌克兰士兵。只有他们才有权利说“是”或者“不”。而我作为一个普通公民，只能说：再糟糕的和平，也好过漫长而残酷的战争，好过无数平民和军人继续丧生。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买卖、可以重建，但人死了不能复活，战争带来的创伤也永远不会真正愈合。

这场战争没有赢家，也永远不会有。没有人真正获益，尤其是乌克兰和它的人民，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弱者总被忽视，强者才会被认真对待。一个国家的成功和繁荣，不取决于领土有多大，而取决于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建设它的人民。在我看来，现在更该做的，是守住我们还能守住的东西，集中全力把剩下的国土建设好，让它成为一个法律健全、经济繁荣，让每个公民都能好好生活的、真正的欧洲国家。

笔者评价：这位女士说出了我的许多同胞的心中所想，这正是近年来基辅当局所欠缺的。我非常赞同她的观点：没有任何领土值得牺牲我们孩子的生命，真正的胜利不是夺回的土地，而是国家的繁荣。

但我要稍作补充。她说“只有士兵才有权说‘是’或‘否’”，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幼稚的幻想。正因为我们整个社会把政治决策的责任推给了他们，所以每天都有年轻人死在战场上。士兵不该决定是否赴死——他们的职责是执行文职机构下达的命令。把战争变成“垂死者的全民公投”，就是国家思维的投降。

这位女士睿智地谈论着如何建设一个“成功的国家”，但她是否理解前方的道路？战后等待我们的不仅是重建废墟，还有反腐斗争、司法改革、机构建设。这是一项需要数十年时间完成的乏味、不具英雄色彩的工作，这与那些高呼“战胜莫斯科”的爱国集会是截然不同的。

没有人天生热爱残酷的战争，现在的乌克兰之所以走到这种地步，跟国家本身的失败是脱不开干系的。为什么很多乌克兰人选择相信了基辅当局狂热的意识形态宣传？原因就在于国家本身的失败让很多乌克兰人绝望，从而走上了仇恨“他者”、仇恨人为建构的“敌人”的道路，这种绝望和落差感，跟没有认识到建设一个“成功国家”所需要付出的艰苦努力是高度相关的。

乌克兰的悲剧就在于此。许多今天要求“战斗到最后一名乌克兰人”的人，明天却不愿参加义务劳动或主动参与监督官员、参与国家的治理。憎恨“敌人”很容易，但建立一个能正常运转的国家却要困难得多。正是由于不愿做日常工作，我们才走到了2014年，然后又走到了2022年。

因此，我完全支持她建设国家的呼吁，但有一个前提：如果我们真的想要改变，就必须停止寻找“外部敌人”与“内部叛徒”。我们的主要敌人既不是俄罗斯，也不是“内部叛徒”，而是我们自身无法为所有人制定公平的游戏规则，公正、高效地建设我们的国家。这场斗争将比前线的军事行动困难得多。

为祖国献出生命很容易，但为祖国而活却很难。现在，我们就该为这个“很难”做好准备。

来源于一场小型街头政治演说

美国提出的这个方案根本不能算和平计划，这简直就是让乌克兰投降的条款。特朗普已经证明了自己是个软蛋，根本不敢对抗普京。所以唯一的出路是：继续支持乌克兰，同时加大对俄罗斯的施压。

美国凭什么自封为世界命运的裁决者？他们完全无视被侵略的乌克兰的意愿，也不顾可能面临同样命运的欧洲。让我们回顾一下历史教训：1938年慕尼黑对希特勒的绥靖政策最终带来了什么？答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必须认清一点：对“普特勒”（普京）而言，他手下的人民不过是他实现野心的工具。他的目标，即便不能统治全世界，也要成为统治世界秩序的独裁者。在这方面，他甚至比希特勒对待自己人更加极端。而这，正是手握庞大核武库的“普特勒”对人类构成的空前威胁。

时间站在乌克兰这一边！普京的处境正越来越糟，俄罗斯经济已经出现了赤字，未来几年很难再维持如此高昂的战争开销。他们的征兵奖金已经削减，愿意去打仗的人也越来越少。俄罗斯民众也已经对这一切感到厌倦，这个因素必须考虑进去。

笔者的评价：以上这段话，是笔者在基辅圣弗拉基米尔公园里的一场小型政治演说上听到的。几个箱子堆成的临时“讲台”上，一位身穿蓝黄色衣服的先生站在上面，他望着下面几十个挥舞着蓝黄旗的听众，听众手持乌克兰国旗。演讲者每喊出“Путлер”（普特勒）这个词，人群就爆发出病态的欢呼，这种场景让我胃部抽搐，又感到不寒而栗。

这篇演讲是关于大西洋新自由主义的现成教材，所有经典元素都齐备：二元论的世界观（“我们是天使，他们是恶魔”）、历史伪造（与慕尼黑事件相提并论，尽管是基辅当局违反了明斯克协议）以及对对手的崩溃幻想（“俄罗斯即将崩溃”）。

这些人真的相信乌克兰能同时和俄罗斯打仗，还同时能看不起“软弱”的特朗普。他们没有意识到，这种“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的言论正中克里姆林宫下怀，因为还有谁比这些狂热分子更有效地摧毁乌克兰的国家主权呢？

演讲者高喊“俄罗斯人疲惫不堪”时，我想问：你们见过顿巴斯的村庄吗？你们听说过利沃夫和基辅有多少药店倒闭了吗？他们不讨论国家的中立地位和国家建设等问题，只愿意听到原始的“敌人去死”的口号。没有经济基础，只有挥舞旗帜的舞蹈。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乌克兰的经济早已是一场灾难的背景下，且这些“爱国者”每天都在加速这场灾难。

他们相信奇迹。他们鄙视“投降主义者”，却无法解释如何战胜一个核大国。这不是政治，这是在大西洋自由主义下的集体自杀。但历史不会原谅这样的错误，特别是那些已经输掉战争却拒绝承认的人。

当地时间2025年10月17日，美国华盛顿，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会晤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 IC Photo

乌克兰人需要什么样的和平？

笔者曾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笔者在无数乌克兰人的表态中，选取了上述三种不同的对“和平计划”的典型看法，为的正是在这几种最常见、最典型的看法中取材思考，这也能体现笔者对“和平”这个问题的看法，宏观地说，甚至可以称之为“规划”（是的，即使是最没有思考价值的第三点，它至少能说明一些问题和现状）。

在谈“需要什么样的和平”这个宏大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明白一个事实：美国的和平方案看起来是想在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找平衡。但问题在于，世界已经回不去了，它被彻底分成了“战前”和“战后”。无论乌克兰愿不愿意承认，现实是，以它现在的状态，根本没有能力夺回失去的领土。乌克兰自己没有完善的军工体系，大多数武器都靠欧美供应。而俄罗斯资源充足，他们说已经准备好再打十年，这不是虚张声势。

要想实现未来的和平，总得有人去做“交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结束这场战争。哪怕是脆弱的、不完美的和平，但它终究是和平。所以，首要的前提是：乌克兰人一定需要和平，且迫不及待地需要和平。任何以“乌克兰不能接受任何损失”为由，试图继续战争的言论都是有目的的，都是为自己谋取私利的借口（泽连斯基、叶尔马克等人就喜欢这么说，顺便一提，在笔者写作这篇文章时，乌克兰总统办公室主任叶尔马克已经因腐败丑闻下台）。一切的前提都必须建立在和平之上。

但是，无论是乌克兰人，还是俄罗斯人，也都必须认识到，和平不是没有代价的，更要认识到，只有停战的和平是不牢固的。

对于乌克兰人而言，情况已经很明显：将乌克兰成为“失败国家”怪罪于俄罗斯的“殖民历史”和“文化入侵”，并认为只要投靠西方或进行极端的民族主义替代，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叙事腐败。乌克兰人要彻底摆脱将一切困境简单归咎于外部历史的叙事腐败，并进行一场宏大的自我重建，将“胜利”从狂热的军事主义，重新定义为建设一个法治健全、经济繁荣且社会包容的现代国家。

这意味着需要勇敢进行内部清算，根除根深蒂固的腐败和失效的治理，不能再继续走将批评视为背叛的狂热道路。最终，整个民族应当将精力从仇恨与对峙转向一场全民参与的国家重建，弥合社会裂痕，把每一分力量都投入到机构改革、经济发展与家园建设中，因为这远比军事扩张更能保障这片土地上人民的未来。

对于俄罗斯而言，它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自苏联解体以来，独立的乌克兰民族意识已然在全社会范围内形成（无论其形成过程中是否掺杂了激进的意识形态成分），这已成为一个不容否认的现实。因此，俄罗斯不能再将乌克兰简单视为其势力范围内的附属品。真正有益的做法，是俄乌将彼此视为平等的“兄弟民族”，而不是争辩“谁先进谁落后”。俄乌之间的历史与文化纽带是任何狂热分子都无法抹杀的事实，但正因俄罗斯如此珍视这一联系，它就应当在行动上承担起与之相称的责任。

乌克兰沦为“失败国家”大部分是自身的原因，但也与它在夹缝中“无所依靠”的情况紧密相关。西方的不靠谱已经众所周知，在这种背景下，俄罗斯应当负起他们跟自己的理论所相称的责任。笔者不是在道德绑架俄罗斯，但至少乌克兰的发展不应差劲到俄乌冲突之前的那种地步。对于这种发展水平，人民感到焦虑、愤怒，想要改变现状，因此走上了狂热的道路，这很不好，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相信我，帮助乌克兰发展成白俄罗斯的水平，这并不难，也完全对得起俄罗斯的能力和责任。笔者相信普京政府的理性，但俄罗斯同样存在一些极端民族主义者和狂热的意识形态（要重建“沙皇俄国”的沙文主义者），也存在对乌克兰的地域歧视（“霍霍尔人”），这不利于俄乌之间兄弟民族感情的维系。

放在现实层面，我认为的和平前提是：首先，泽连斯基及其幕僚必须离开政坛，毫无疑问，不管是从个人利益层面，还是意识形态层面，泽连斯基其幕僚都是狂热思想最大的支持者，是战争迟迟无法结束的根源之一，只有他们退场，真正的和平才有可能到来，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在我的其他文章里说的非常清楚了。

然后，和平的核心应是乌克兰在国际保障下的永久中立原则。这一保障不应只来自西方或俄罗斯，而应是多边的，有全球南方国家参与其中的“加沙经验”复刻。乌克兰应通过立法形式明确拒绝加入北约，但乌克兰民族的存在和存续也应该被确定。至于领土，承认现状是应当的，保障当地居民的双语使用权和文化自治权也是理所应当的。但俄罗斯应当为乌克兰的发展承担一定的经济责任。笔者想再强调一次，这不是对俄罗斯的道德绑架，而是有利于维系兄弟民族感情的“白俄罗斯经验”，这样做对俄乌双方都有好处。

所有的努力都应致力于打破冻结冲突、整军备战然后再爆发冲突的恶性循环，在这种循环中，停火不过是为下一场战争披上的伪装。我们的和平或许会脆弱，但它将给予我们近十年来所缺失的东西：即无需再顾忌他人炮火，自主构建未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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