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匠中国·珠山瓷画】

　　作者：刘君湘（景德镇陶瓷大学御窑研究所研究员）

　　珠山，地处江西景德镇昌江之畔，相传秦时因番君吴芮（西汉时期长沙王）骑马登临山巅而得名“立马山”，后因山势蜿蜒呈五龙戏珠之势，改称“珠山”。明清两朝皇家曾在此设御窑厂专烧御用瓷，景德镇逐渐成为全国制瓷业的中心，珠山也由此名扬天下。

　　清末民初，一批瓷画名家会聚于景德镇，逐渐形成了以“珠山八友”为代表的地域性陶瓷绘画流派，谓之“珠山画派”，在中国陶瓷史上影响深远。珠山瓷画风行于晚清民国时期，积蓄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并于改革开放后再度迎来兴盛。一代代瓷画艺术家耕耘于珠山，在传承中求创新，在实践中求发展，为珠山瓷画带来了多样的审美视角、创作方向和艺术面貌。

　　审美标准的突破

　　陶瓷绘画在绵延数千年的发展轨迹中，建立起一套以规整、无瑕为标准的审美体系。直至晚清时期，因受到社会审美取向的影响，程门、金品卿、王少维等一批供职于景德镇御窑厂的瓷画艺人，率先打破了官窑造型与装饰分工合作，以及朝廷内府设计图案交付窑厂生产的模式化制度。他们将中国传统书、画、印与陶瓷工艺相结合，以“浅绛彩”开创文人瓷画之先河，由此形成了“以瓷代纸、以画入瓷”的瓷上绘画风格，实现了珠山瓷画审美标准的首次突破。如程门深受明末清初新安画派影响，其作品一改传统陶瓷彩绘严谨规整的风格，摒弃了先勾勒后填色的表现方式，追求以开阔的构图渲染山水妙境，以丰富的刻画彰显笔墨意趣，使画面呈现出传统文人画清雅脱俗的审美韵味。在其瓷画作品《青花山水图》（图②）中，以高远法描绘的山林树石呈现出墨分五色的丰富层次，虚实相生，尽显清逸之气。色墨的氤氲效果与传统纸本山水别无二致，同时兼具瓷器特有的晶莹质感，别开生面。

　　20世纪20年代初，汪晓棠、王琦、潘匋宇等瓷画艺人参与成立了景德镇瓷业美术研究社。1928年，王琦又与王大凡等人成立艺术团体“月圆会”。他们有着共同的志趣，即在绘画上追求清代“扬州八怪”的风骨，借月圆笔会以瓷会友。其中，王琦、王大凡等人因创作视角独到、风格技艺独特，逐渐在团体中脱颖而出，被称为“珠山八友”。至此，珠山画派应运而生，开创了粉彩瓷画的新范式。

　　新中国成立之初，以王锡良为代表的一批瓷画艺术家，不仅继承了“珠山八友”的艺术精神，更力求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架起桥梁，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珠山瓷画迎来了更为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一时期的瓷画创作反映出艺术家们对现代艺术表达方式的探索，许多创作者开始尝试突破传统艺术范式，推动了珠山瓷画审美标准的第二次突破。如钟莲生的瓷画作品《汉宫秋月》（图⑤）表现了月色下的山水园林美景，艺术家在创作中融入西方油画风格，追求画面色彩的丰富性与物象结构的写实表现，使作品呈现出东西方融合的审美风貌。再如宁钢的瓷画作品《三彩小品》（图⑦），通过块面分割的构图方式与抽象化的几何线条，将传统瓶花题材转化为具有装饰意味的视觉符号，同时强调色彩的纯粹性，体现出创作者对现代艺术风格的追求。

　　形式技法的创新

　　从严谨规整的装饰风格，到融传统书画笔意于其中，再至以现代艺术视野为基础的多样表达，珠山瓷画的审美标准不断革新的背后，亦伴随着艺术家们对各类技法的创新探索。

　　纵览珠山瓷画于不同发展时期涌现出的诸多技法，其创新路径大致可分为两大方向。其一是在传统瓷画创作中融入中国画、油画等其他绘画形式的技法，以实现不同艺术风格的融通。如王琦将西画晕染技法融入传统粉彩，打破了陶瓷绘画平面化的表现方式，尤其在人物题材的创作中（图⑥），通过明暗光影的细腻过渡，让渔翁的皱纹、仕女的柔肤、文人的眉宇皆立体鲜活，拥有呼之欲出的生命力。再如刘雨岑借鉴传统中国画没骨法创立了“水点桃花”技法，即在描绘花卉时不勾轮廓线，而是先以玻璃白料画出花形，再以水调红彩在其上进行点染，使花瓣既有传统填色的粉润效果，又具生动画意。此外，从传统中国画中汲取养分、创新瓷画技法的还有王步。他在对传统青花色料进行研究改造的基础上，将国画泼墨手法运用于瓷画创作中，独创了青花大写意技法（图④），也由此成就了其“青花大王”的名号。

　　其二是深耕瓷画本体工艺，从对彩料运用工艺的改良、烧成制度的调试到对装饰手法的解构重组，在材料特性与工艺逻辑中寻求内生性的突破。如王大凡首创的“落地粉彩”工艺，其最大的特点是不用玻璃白料打底，而是直接将彩料平涂于瓷胎，再罩以雪白、水绿等釉料后进行烧制。这样不仅简化了工艺步骤，还能通过对彩料的精心调配和独特的绘制手法，使色彩过渡自然，呈现出细腻的质感。再如田鹤仙开创的“梅花弄影”技法，即勾勒花朵后依形填上玻璃白料打底，再于其上进行不同浓淡的晕染，使画面远景中的梅树若隐若现，如影子一般与近景中的梅树形成虚实对比（图③）。值得一提的是，在传统瓷画创作中，瓷面的龟裂以及氧化铁形成的黑点等，都被视为不可容忍的缺陷。而当代创作者恰恰以炉火纯青的技艺，将这些瑕疵转化为独特的视觉语言。如宁钢在创作《梅花喜欢漫天雪》时，以瓷面的龟裂效果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雪中梅树的傲然姿态。他巧妙利用釉料与坯体在烧成过程中因收缩率的不同而产生的细微拉力，精准控制了瓷面开裂的程度与分布，使龟裂肌理依照树干的走向自然排布，为梅树的质感塑造增添了丰富的细节。同时，裂片的疏密对比营造出空间感与层次感，为画面带来别具一格的韵味。

　　今天，随着数字绘画、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广泛应用，以及艺术理念的不断更新，珠山瓷画正步入多维发展的新阶段。当代瓷画艺术家们开始尝试更加高效的绘图辅助工具，探索以算法解码传统珠山瓷画的创作逻辑，并拓展其在公共艺术、产品设计、文创开发等领域的新可能。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技术如何演进，手工绘制的温度与不可复制的偶然性始终是珠山瓷画的灵魂。笔触的轻重缓急、釉色的自然流动、窑变的不可预测之美……这些无法被计算机算法完全捕捉的生命痕迹，恰是陶瓷绘画千年传承的根基所在。因此，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大胆创新，同时保持艺术本体语言的独特性，才是其面向未来、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30日 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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