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日，武夷山市武夷街道黄柏村官庄自然村西北部茶园，晨雾如纱。沿着蜿蜒的山间小径深入，一片不起眼的坡地被铁皮板包围，几道暗红色的土层在枯黄草木间格外醒目——这便是武夷山竹林坑窑址。沉睡了约3000年的西周早中期原始瓷窑炉，正从历史尘埃中缓缓苏醒。

“这是目前中国唯一的西周早中期原始瓷窑址，也是保存最完好的先秦原始瓷窑‘活化石’，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有力实证。”当日，在武夷山市竹林坑窑址主动性考古发掘项目验收会上，厦门大学历史与文化遗产学院副院长张闻捷教授对记者说。

填补考古空白

“这处窑址的发现，看似偶然，实则是文物普查深入与专业敏感的必然结果。”福建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长、竹林坑窑址考古发掘项目领队羊泽林的思绪回到了2009年。

在16年前的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南平市普查队在黄柏村竹林坑盆地边缘的一片板栗园内，发现了一些原始瓷片和成片的红烧土、窑碴等。凭借敏感的专业“嗅觉”，普查队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处重要的西周时期的原始瓷窑址。

2011年，竹林坑窑址被列为全国100处第三次文物普查重要新发现之一。

同年，当地村民计划砍伐板栗树，开垦梯田改种茶叶，这对于窑址遗迹而言，无疑将产生毁灭性破坏。文物部门迅速介入，启动抢救性考古发掘。

2011年11月，考古队首次进驻竹林坑，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抢救性发掘，结果让他们喜出望外：在仅130平方米的发掘面积内，发现了3处西周早中期的洞穴式窑炉遗迹，其中一处保存较好。经出土器物类型学比较与碳-14测年，确认该窑址距今约3000年，属西周早中期。产品以“厚胎薄釉”为特征，器型主要为豆，还有少量尊、罐等。

“在竹林坑窑址发现之前，全国已发现的先秦原始瓷窑址共有100多处，主要集中在浙江北部的德清、湖州一带，涵盖夏商、西周晚期至春秋战国等时期，唯独缺少西周早中期这一环。”复旦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陶瓷专家郑建明说，这次抢救性发掘恰好补上了这一环，串联起先秦完整的原始瓷发展序列。“就像一本完整的陶瓷史，之前少了关键的一页，现在终于找到了！”

长期以来，关于原始瓷产地的“北方起源说”与“南方起源说”争执不下。尽管多数考古专家和科技分析均倾向南方起源，但因缺乏西周早中期窑址的“实锤”，争议难平。竹林坑窑址考古发掘，改变了这一局面。

2023年，南京大学张良仁教授、李泽群博士团队对窑址出土瓷片进行科技检测，结果表明：湖北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侯墓地、陕西周原遗址、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等地出土的大量“厚胎薄釉”类原始瓷，其胎体和釉面的化学成分与竹林坑窑址的产品高度吻合。这项发现，为“南方起源说”提供了坚实依据，基本解决了部分长期悬而未决的西周早中期原始瓷产地问题。

保存最为完好

在竹林坑窑址核心区，记者看到两座洞穴式窑炉静静卧于山坡上。

“这是全国绝无仅有、保存最好的先秦原始瓷窑炉。”羊泽林指向窑壁，“你看，火膛、窑室、窑顶、出烟口，甚至高温烧结形成的暗红色烧结面和火膛堆积都完整保留。”

此前，浙江等地发现的先秦原始瓷窑炉多仅存底部，难以复原全貌。而竹林坑窑炉的完整性，为复原研究提供了珍贵样本。目前，考古队正联合中科大团队，利用三维建模模拟火焰走向与温度分布，并联合南平市建阳区的建窑建盏烧制技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裴春元开展复烧实验，重现古法烧造过程。

今年10月，南京大学张良仁教授、李泽群博士团队在国际知名考古期刊《Archaeometry（科技考古学）》发表题为《中国东南部武夷山窑群原始瓷器的成分特征》的研究论文，指出当时竹林坑窑址的工匠不仅懂得就地取材，利用窑址附近广泛分布的瓷石作为制作原料，还能“因器选料”：制作大型器物时，会提高坯体中氧化铝含量以增强器物强度。此外，不同窑炉的产品在釉料成分、烧成状态上存在差异，说明工匠可精准调控烧成工艺，且各窑炉专注于特定质量产品的生产。

“这些分析结果表明，在西周早中期，这里已是一个技术成熟、专业化程度较高并能稳定生产高质量产品的窑业中心。”李泽群说。

在今年8月到11月的主动性发掘中，考古队还在原有窑炉附近新发现了另一座结构更为原始、年代更早的长条形龙窑。“这说明在西周早中期，竹林坑的窑炉技术一直在改进完善。”羊泽林表示，两座窑炉的对比研究，清晰呈现了竹林坑窑炉技术的发展演进，为探讨中国早期窑业技术的发展脉络提供了科学的样本。

除了窑炉，考古队还在附近发现了作坊区，包括淘洗池、排水沟和晾晒平台，呈现了原始瓷从原料加工到烧造的全流程。

“竹林坑窑址就像一部活态的原始瓷工艺教科书，它不仅让我们看到了西周时期原始瓷烧造的真实场景，更通过完整的结构留存，为研究早期龙窑的起源与发展、原始瓷釉料技术的应用等关键问题，提供了实物证据。”羊泽林介绍。

文明交融之证

竹林坑窑址的意义，远不只陶瓷史范畴，更在于它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演进历程的关键物证。

西周早期，礼制初建，青铜器虽为重器，但数量稀少、珍贵异常。原始瓷因其质地坚实、釉面光洁，成为礼制体系的重要补充，广泛见于北方周原、燕国大墓与南方贵族墓葬。

“竹林坑窑址出土的豆、尊、罐等，形制与中原同类礼器一致，说明福建已深度融入当时的礼乐文化体系。”羊泽林说，这些器物从竹林坑出发，翻过武夷山脉，由水陆通道北运，经随枣走廊到达南阳盆地，最终抵达西周王畿周原、丰镐，再赏赐给各诸侯国，最终形成一条连接闽北与北方的“原始瓷之路”。

近年来，考古队在竹林坑周边进行区域性系统调查时发现，窑址周边1平方公里内密集分布10余处同时期窑址，形成专业手工业区。邻近武夷山的浦城等地发现的土墩墓中，出土了竹林坑窑址生产的原始瓷，并伴随出土青铜器。“墓主可能是当时原始瓷手工业的控制者，他们通过朝贡、瓷器贸易与中原及周边诸侯建立联系。”羊泽林分析。

“福建在先秦时期的文明贡献，以往多被忽视。竹林坑西周原始瓷窑址的发现与考古发掘让我们看到，闽北先民以勤劳与智慧，搭建起南北文化交流的桥梁，为中华文明进程贡献了福建力量。”羊泽林说，3000多年前的窑火，映照的正是中华文明兼容并蓄、多元一体的壮阔图景。

目前，竹林坑窑址田野考古发掘暂告段落，但研究与探索并未停止。关于竹林坑窑址，还有更多“秘密”等待发掘：窑业技术与闽南苦寨坑原始瓷窑址、浙江先秦窑址之间有无关联？生产者是本地族众还是外来匠人？窑址与周边高等级墓葬有何具体联系？……这些谜题，仍有待后续考古与研究一一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