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姣姣
继2023年上海国际艺术节上的《布莱希特的鬼魂》带来的惊喜,德国柏林剧团这次带来的《三分钱歌剧》更像一颗裹着糖衣的炸弹,在挤满了观众的上海西岸大剧院里炸开花。导演巴里·科斯基让这部近百岁“高龄”的作品,在钢铁脚手架与卡巴莱的闪亮光影中,完成了一场与当代观众的犀利对话。
坦率而言,这部戏自带伟大戏剧家布莱希特的光环。但《三分钱歌剧》在1928年柏林船坞剧院首演时也有过无人问津与安可狂欢的两极经历。当它走过近百年后来到当代的上海观众面前,主创和观众大概无一不是期待又忐忑的。
走进剧场,首先被那座六层钢架迷宫攫住视线:它既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又是魏玛德国的舞厅,但更像今天我们无比熟悉的写字楼格子间、购物中心的回廊或是社交媒体上一个个被算法隔离的信息茧房。演员在其中攀爬、追逐、困守,像极了当代都市里每一个精于算计的“体面人”。而观众席不时爆发的笑声,恰似这出黑色喜剧最绝妙的注脚。有人为机智台词捧腹,有人因荒诞情节发笑,也有观众坦言“说不出来的不适感”。当我们在笑的时候,我们究竟在笑什么?是在笑剧中人的虚伪,还是在笑镜子里的自己?布莱希特如果在世,他大概会认为自己一直追求“让观众在看戏时思考”终于达到了效果。或许,《三分钱歌剧》演出现场的笑声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共谋”。
科斯基导演这部戏时毫不避讳这部作品的娱乐外壳。当尼科·霍洛尼克斯饰演的麦基以朋克歌手的颓靡姿态登场,当波莉的假发意外滑落被她顺手塞进胸衣(11月8日晚的真实插曲!)后朝观众俏皮吐一下舌头,当警察局长布朗由女演员反串出演——所有这些设计都在提醒我们:别太认真,这只是一场戏。但恰恰是这种“间离”,让批判的刀刃更锋利地刺向现实。这是高明的。
科斯基对原著的“动刀”堪称大胆。他删减了皮丘姆训练乞丐的经典段落,淡化了麦基对同伙的剥削,也将麦基这个人物“提纯”,弱化了其剥削同伙的阴暗面,将他塑造成一个更易引发同情的、“对抗虚伪资本”的悲情英雄。这无疑让叙事更流畅,观感更“爽”。但布莱希特笔下那个“犯罪世界与资本世界本是同根生”的核心寓言,其批判的锋芒被稍稍磨钝了。有观众敏锐地感到了不适,这种“不适”或许正源于批判的复杂性被娱乐的流畅性置换。音乐是此版真正的灵魂。七人乐队不仅是伴奏,更化身街头硬汉直接参与叙事。当“先吃饱,再谈道德”的唱词响彻剧场,当海盗珍妮以慵懒而冷峻的嗓音唱出《尖刀麦基之歌》,库尔特·魏尔融合了犹太调性、德国教堂音乐与爵士乐的革命性创作,在近百年后依然散发着挑衅的气息。
科斯基不执着于说教,让娱乐本身成为最锋利的解剖刀。当结局麦基换上银行家西装,当霓虹灯拼写的“爱我”从天而降,我们猛然惊醒:强盗与绅士的界限从来模糊,而我们的道德,在生存与欲望面前,标价又能有多坚挺?这才是最令人不寒而栗的“喜剧效果”吧?
散场时剧院外是外滩灯火依旧璀璨,那句台词仍在耳边回响:“我们本可以善良,而不是卑劣,只是这个世界不是那样的地方。”或许《三分钱歌剧》的真正魔力,就是让每个观众在笑过之后,开始认真思考:如果要改变这个“不是那样的地方”,我们首先该从哪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