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一束天光，骤然照亮曾被遗忘的时空，一个埋藏近7000年的秘密，温柔而坚定地浮现于世人眼前。蚶壳、隆头鱼骨、穿孔石器、骨镞与骨匕，那些粗朴而有力的贝齿纹陶器、陶纺轮与陶支脚……它们无声地勾勒出一幅壮阔图景——南岛语族的先民，正是从平潭这座岛屿启航，踏浪渡海至台湾，继而向繁星般的太平洋群岛扩散。

1958年，福建省文物普查的步履踏入平潭平原镇南垄村，一处沉睡的遗址初现端倪。1985年，壳丘头迎来首次大规模发掘，200多件石器、骨器、陶器出土，经碳十四测定，它们距今约6500年。直至2024年1月，“平潭壳丘头新石器时代遗址群”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被确认为南岛语族起源与扩散的关键所在。

这一连串的数字，记录了一甲子、几代人用手铲与刷子，从探方与土层间一点一点接力的平潭史前考古历程。如今，平潭岛上已确认37处史前遗址，脉络从旧石器时代绵延至商周，构成完整的史前文化谱系。无论是海陆交汇的动物遗存，还是最新发现的水稻遗存，都诉说着南岛语族早期先民多样而智慧的生存图景。

亨德里克·威廉·房龙在《人类简史》中写道：“人类历史就是一个饥饿的生命不断追寻食物的历史。”壳丘头遗址群中发现的水稻遗存，正是这追寻的见证——早在7000多年前，勇敢的先民已渡海而来。

食物既得，安居之所亦需建立。考古学家在龟山遗址的探方中，发现了清晰分布的干栏式建筑柱洞，呈方形或圆形排列。令人惊叹的是，这些史前建筑已兼顾采光、保暖与通风。为抵御潮湿，先民更在柱坑底部设置木竹底架，将居住面高擎于地面，尽显生存的智慧。

随着定居生活的稳定，炊烟初起，对盛器的需求催生了陶艺的绽放。先民们以手塑泥，以火淬炼，一件件形态各异、功能明确的陶器应运而生。壳丘头出土的上千件陶器与石器，在机械匮乏的年代，闪耀着人类对美本能的追求。其中，一种平面呈梯形的小型石锛尤为引人注目，有的长度仅3.5厘米。专家推测，它或许难以独立用于农事，却很可能与制作航海工具独木舟紧密相关。

早在20世纪30年代，学者便从石锛的类型学中窥见天机：中国东南沿海，很可能是太平洋“有段石锛”的故乡。平潭壳丘头遗址出土的石锛，与菲律宾、波利尼西亚诸岛所见的形制惊人地相似。于是，巴布亚新几内亚、斐济、萨摩亚、汤加、瓦努阿图……这些看似遥远的“异乡”，因共讲南岛语而被联结，拥有了共同的文化发源地。世界由此拼凑出一段壮丽的海洋迁徙史诗，拼出了一缕绵长的乡愁——他们的根，在中国。从平潭祠堂后山遗址的旧石器时代遗物到龟山遗址的干栏式建筑，从西营遗址的稻痕到菲律宾岛屿的相似陶纹，这些散落时间深处的物证，是写在大地深处的“无字地书”。

去年岁末，平潭苏平片区南垄村，壳丘头遗址保护碑前，美国夏威夷大学人类学教授罗莱、宝尔博物馆副馆长焦天龙与平潭综合实验区国际南岛语族研究院院长范雪春，再度并肩。范雪春取出一张泛黄的相片——2004年，三人风华正茂，立于同一碑石之前。那一年，中美联合考古队的铲尖探入土层，让沉寂的遗址再度苏醒。正是在龟山遗址，罗莱写下了“平潭可能是南岛语族海上迁徙的第一块踏板”，这一术语从此定义了平潭在南岛语族迁徙史中的起点意义。

2010年，易立亚——这位辞去外交官职务的波利尼西亚后人，带领5位族人，仅凭星辰导航与古老经验，历时116天，航行1.6万海里抵达福建，只为验证“祖先是中国人”的千古传承。十几年后重返平潭，他心潮澎湃，惊叹于宏伟的博物馆与岛屿的巨变，感慨这里是连接所有南岛语族人民的重要纽带。

在壳丘头遗址东侧，一棵榕树已亭亭如盖。那是易立亚于2010年亲手栽下的。如今他激动地拥抱树干，泪洒当场。那个跨越重洋追问“我从哪里来”的族群，其绵长的乡愁，终于在平潭的海风中寻得了温暖的归处。

李白有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当我们凝望这些数千年前的器物之美，仿佛也看见了那些朴实淳厚的福建先民——他们面向大海，沿着风的方向，追逐浪的足迹，向海而生。志之所趋，无远弗届……他们的勇气与梦想，正如这古时明月，清辉依旧，照亮着今人探寻来路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