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璟
这几日,上班的路,我是走得有些心神恍惚的。不为别的,只为那一路的桂花香。
路是寻常的板砖路,道旁却密密地栽植了许多的桂花树,金桂、银桂、丹桂,间错着,一直延伸到办公室外。平日里,它们只是些沉默的绿影,混在榕树、蓝花楹等乔木里,毫不惹眼。可这几日,它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下子全惊醒了,将积蓄了四季的香与色,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
起初,是满树满枝的。那金桂最是热烈,碎金般密密匝匝地缀着,在晨光里泛着暖融融的光;银桂则清雅些,是月白的,疏疏落落地藏在叶间,像夜空中零落的星子;丹桂颜色最深,是那种沉静的橙红,仿佛凝结了秋日浓浓的醉意。它们一簇簇,一团团,都藏在椭圆而肥厚的叶片底下,像怕羞的、小家碧玉的耳坠子。你不走近些,简直看不见它们。然而那香气,却是藏不住的。那是一种极浓的、却又极清的甜香,不像栀子那样泼辣,也不像兰草那样孤高。
可今早起来,情形却变了。原先压在枝头的繁华,竟谢了一大半。地上,是厚厚的一层落英,铺得那样匀,那样静。细看时,才觉出其中的分别来:金桂落下来,仍是灿灿的一片,像是打碎了的夕阳,铺了一地;银桂的花瓣薄些,带着些微的透明,沾了露水,像是泪湿的鲛绡,零落成一道浅浅的银河;最触目的要数丹桂,那殷红的花粒陷在墨绿的苔藓里,点点如血,又像是谁不经意间洒落的相思子。
这光景,倒让我无端地想起王建的诗来:“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诗里的地白,说的是月光;我眼前的这一片,却是花骸了。正沉吟间,忽闻得几声清越的鸟鸣,自头顶的浓荫里漏下来。抬眼看,是几只绣眼儿,小得伶仃,碧绿的背羽,眼圈着一圈白绒,正灵巧地在枝丫间跳跃。它们似乎也贪恋这香气,又或者,是把那密密的小花当作了零嘴儿,用尖细的喙,这里啄一下,那里啄一下。这一啄,便惹得本就将坠未坠的花粒,簌簌地落下一阵来。那鸟儿却不怕,反而在飘洒的花雨里快活地梳洗着羽毛,小小的身影在金黄与翠绿间时隐时现,竟像是这秋光里生出的精灵。
我痴立着,心里有些微的惆怅,又有些微的欣喜。忍不住也伸出手,用指尖在那低垂的枝条上,极轻地一碰。这一碰,可了不得。仿佛一个无声的号令,树上残存的花,便再也立不住脚,纷纷扬扬地,下起了一场更稠密而温柔的“桂花雨”。一时之间,我的头上,脸上,肩上,都接受了这一场香雨的洗礼。我愣在那儿,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这静默的典礼。宇宙间,仿佛只剩下这飘洒的细花,与那愈发浓郁的、几乎要将人浮起来的香气。这真是“风有约,花不误,年年岁岁不相负”了。它们履行着与秋风的约定,连同那鸟儿的跃动,一同完成着生命的最后一场舞蹈。
如此这般的桂花,简直就是秋的精灵。它们藏于枝叶之间,不以形胜,而以魂牵。那一点点的金黄、月白与橙红,晕染出人间最温柔的秋色。古人说得好,每一丝甜香,怕不都是岁月写给人间的情诗么?这般想着,便觉得杨万里的诗句,实在是体贴入微的妙语:“寄诗北院赊秋色,供我西窗当晚餐。”将这无边的秋色,连同鸟儿的鸣啭,一同当作可以赊欠的物件,采撷来,供养在西窗之下,当作精神的晚餐。这真是何等的风雅,何等的书卷气!我们这些终日奔波于俗务的现代人,怕是再难有这般闲适而诗情的口福了。
下班后回到家中,临窗小坐,衣袖间、发丝里,竟还缠绕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桂香。这盈盈的香气,是秋天最本真的魅力了。它让我想起汪曾祺先生那句平实而深情的话:“如果门前能有一棵桂花树,我愿住在多雨的江南。”这愿望是何等的淳朴,又何等的奢侈。生活里的美,原是不缺乏的,只在于我们有没有一颗温柔慈悲的心去感知它。几度秋意浓,最是桂花香。这话,说得太透彻了!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