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同法 技道合一
创始人
2025-11-27 14:55:19

  林苗苗

  北宋书法“尚意”思潮的本质,并非对唐代“尚法”传统的简单否定,而是通过对艺术内核的重新审视实现创造性转化。黄庭坚作为“宋四家”中理论建构最系统的书家,其书论散见于题跋、书信与诗文,却始终贯穿着一种独特的“转化”思维——既非机械继承晋唐传统,亦非盲目颠覆法度规范,而是以人格修养为根基、禅学智慧为工具、诗书素养为滋养,对书法的审美范畴、创作方法与艺术边界进行系统性重构。本文以“转化”为核心线索,剖析黄庭坚如何将晋人之“韵”转化为“韵胜”的人格化标准,将禅宗之“悟”转化为“观悟”的创作方法论,将诗书之“意”转化为“书画同法”的跨界思维,进而揭示其书论对中国书法“技道合一”传统的升级意义,为当代书法处理“传统与创新”的核心命题提供历史镜鉴。

  从晋“韵”到“韵胜”

  晋代书法“尚韵”的审美追求,虽已蕴含“天人合一”的精神意趣,但多以笔墨形式的含蓄蕴藉与风度气韵为主要载体,如宗白华所言“晋人风神潇洒,不滞于物”,其“韵”更多是一种自然流露的生命状态,未形成明确的人格化理论界定与价值指向。黄庭坚的核心突破,在于将这种模糊的审美范畴转化为以“人格修养”为内核的“韵胜”标准,使“韵”从单纯的形式审美升格为“书品即人品”的价值判断体系。

  黄庭坚对“韵”的转化,首先体现为“去俗”与“道义”的深度绑定。他在《跋周子发帖》(见《山谷题跋》卷四,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28页)中直言“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将“不随世碌碌”的人格独立性作为“韵”的前提;更在《书嵇叔夜诗与侄榎》(见《黄庭坚全集·别集》卷十一,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35页)中强调“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明确将“道义”与“圣哲之学”作为“韵”的精神内核。这种转化彻底改变了“韵”的内涵——晋人之“韵”常因天赋与风度自然流露,而黄氏之“韵胜”则必须通过后天的人格锤炼与学养积淀获得。他批评王著“美而病韵”、周越“劲而病韵”,根源并非二人技法不足,而是“灵府无程”的学养缺失,即“虽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跋周子发帖》)。这种评价标准的转化,使书法审美从“形式判断”转向“人格判断”,构建了“人书合一”的审美新范式。

  其次,黄庭坚将“韵”的表现维度从“单一形式”转化为“多维统一”。在技法层面,他提出“肥字须要有骨,瘦字须要有肉”,要求线条质感在刚柔相济中体现生命力,如褚遂良书“豪劲清润”、李后主笔“力不减柳诚悬”,均因达到“骨肉平衡”而具“韵”味;在章法层面,他推崇“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馀”(《论书》),认为空间处理的疏密得当是“韵”的视觉载体;在精神层面,“韵”则表现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超越性,与禅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相通。这种多维转化,使“韵”从抽象的审美感受变为可实践、可鉴赏的具体标准,解决了晋代“尚韵”理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局限,为宋代“尚意”书风提供了清晰的审美导向。

  从“临摹”到“观悟”

  唐代书法“尚法”传统下,学习路径多以“临摹”为核心,强调对法度的精准复制,如欧阳询《八诀》、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均以技法规范为论述重点。黄庭坚则将禅宗“顿悟”思维与“不立文字”的修行方式转化为书法创作方法论,构建了以“观悟”为核心的学习体系,实现了从“机械摹形”到“精神会意”的方法论革新——需说明的是,他并非否定“临帖”的基础价值(其早年亦有“临摹凡十年”的实践),而是以“观悟”补充“机械临摹”的局限。

  黄庭坚对创作方法的转化,首先体现为“读帖(观悟)”对“机械临帖”的补充与升华。他在《跋与张载煦书卷后》(见《山谷题跋》卷五,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56页)中明确提出“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这里的“观”并非简单的视觉观看,而是融入禅意的“观照”——如禅宗“观心”般体悟古法背后的精神内核,而非执着于笔画的外在形态。他自述“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书草老杜诗后》),正是通过“观”山水自然与禅宗公案,悟得“疾舒险夷之道和习熟自然之理”;晚年观艄公“长年荡桨,群丁拨棹”(《跋山谷草字》),更将自然动态转化为草书的笔势节奏,实现“笔墨随天机流转”的创作状态。这种“观悟”方法,打破了唐代“字字临摹”的机械性,使古法学习从“技术复制”转化为“精神对话”,正如他所言“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论书》),构建了“以心传心”的传承路径。

  其次,黄庭坚将禅宗“句中有眼”的思维转化为“字中有笔”的技法要求。他提出“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论书》),禅宗“句眼”是破除迷障、直指本心的关键,而书法“笔眼”则是蕴含精神力量的笔法核心——即通过一笔一线传递书家的人格意趣,而非单纯的技法痕迹。他反思早年书法“用笔不知禽纵,故字中无笔”(《自评》),正是因为执着于笔法的外在形式,未能领悟“笔”背后的生命意识;而晚年书法“如老病人扶杖随意倾倒,不复能工”(《跋自书》),却因突破形式束缚,使“笔”成为精神的直接流露,达到“意之所到,辄能用笔”的境界。这种转化,使技法学习从“笔法规范”转向“精神灌注”,如他评杨凝式书“如散僧入圣”(《跋杨凝式帖》),正是因为杨凝式突破“小僧缚律”的法度桎梏,以“笔眼”传递“萧散简远”的人格精神,实现了“无法而法”的创作自由。

  诗书禅互渗

  中国传统艺术历来存在“诗书画印”的交融趋势,但在北宋之前,各艺术门类仍保持相对独立的理论体系——诗歌重“言志”,书法重“传情”,绘画重“状物”,尚未形成以“技法同源”为核心的跨界理论。黄庭坚的创新之处,在于将诗歌的“意趣”、禅宗的“顿悟”与书法的“笔法”相互转化,构建了“诗书禅互渗”的艺术观,并提出“书画同法”的跨界理论,实现了艺术边界的创造性突破。

  黄庭坚对艺术边界的转化,首先体现为“论书诗”的诗书互渗。作为江西诗派创始人,他将书法的审美理念融入诗歌创作,形成独具特色的“论书诗”。如“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以右军书数种赠丘十四》),既为“学书需创新”的论书主张,亦为“作诗忌模仿”的诗歌准则;“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嵇叔夜诗与侄榎》),既强调书法需以人格修养为根基,亦彰显诗歌“言有物、行有格”的传统。这种互渗并非简单的“以诗论书”,而是将诗歌的“韵外之致”与书法的“笔外之意”相互转化,使“韵”成为诗书共通的审美核心——诗歌的“韵”体现为“语少而意密”(《评魏晋人书》),即通过凝练语言传递深层意趣;书法的“韵”体现为“笔简而神足”(《跋褚遂良帖》),即通过简约笔墨传递人格精神,二者均指向“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正如他评魏晋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大都犹有古人风泽”(《跋王右军帖》),实则是将魏晋诗文的“韵”与魏晋书法的“韵”视为同源,实现了诗书审美的本质统一。

  其次,黄庭坚提出“书画同法”的理论,将书法的笔法转化为绘画的笔墨语言,且明确二者“技法同源”的核心在于人格修养的灌注。与苏轼“诗画一律”(《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强调“意境相通”不同,黄庭坚更注重“笔法共通”——“用书法写画,是用笔的不俗”(《跋李汉举墨竹》),明确指出书法与绘画在笔法上的共通性:书法的“长枪大戟”式线条需“骨力内含”,绘画的“披麻皴”式笔墨需“气韵连贯”,而二者的“不俗”均源于书家(画家)“胸中有道义”的人格修养。如他评文同画竹“胸有成竹,下笔如飞”(《跋文与可墨竹》),实则是文同将书法“意在笔先”的笔法理念转化为绘画创作,使竹画的“墨色浓淡”如书法的“线条枯润”般传递精神意趣;而他自身亦以书法笔意作枯木,被苏轼评为“胸中有千驷,不落笔墨蹊径”(《东坡题跋·跋山谷墨竹》)。这种转化,打破了“书法为线条艺术,绘画为形象艺术”的传统界限,使笔法成为连接书画的核心纽带——书法的笔法赋予绘画以“骨力”,绘画的意境赋予书法以“气象”,二者在“韵胜”的审美标准下实现统一,最终达成“书画同境”的艺术高度。

  结语

  从宋代至今,黄庭坚的“转化”思维始终影响着书法艺术的发展——明代徐渭从“黄庭坚草书”中悟得“狂放精神”,形成“笔走龙蛇”的狂草风格;清代何绍基以“黄庭坚书论”为指导,融合篆隶笔法探索“中锋用笔”的新表达。在当代语境下,这一思维更具现实意义:它为当代书法如何“传承传统而不保守,创新形式而不迷失”提供了历史镜鉴,也为中国传统艺术的“现代化转型”提供了兼具理论深度与实践价值的思想资源——唯有把握“转化”的本质,才能使传统艺术在当代焕发生机,实现“古为今用”的文化价值。

  《花气薰人帖》

  纸本 30.7cm×43.2cm

  约元符三年(1100)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释文: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此帖为山谷少见的小品之作,不像其大草狷狂恣肆,而是多了小草的悠闲自得,一片烂漫天真之态。此作第二行,笔法尚在行草之间徘徊,正是花香扰禅“欲破不破”之际。从第三行开始,干脆“破而后立”,一泻千里,任其流转,用笔圆劲刚健,轴线自然摆动,墨色浓润枯涩皆有,如同作者本身将岁月、春天、创作等复杂的人生经验融于一体,韵味十足。

  《砥柱铭卷》

  卷轴 纸本 墨书 32cm×824cm 私人收藏

  释文:维十有一年,皇帝御天下之十二载也。道被域中,威加海外;六和同帆(轨),八荒有截;功成名定,时和岁阜。越二月,东巡狩至于洛邑,肆觐礼毕,玉銮旋轸;度崤函之险,践分陕之地;缅维列圣,降望大河;砥柱……

  《廉颇蔺相如传》(局部)

  草书 卷轴 纸本

  32.5cm×1822cm

  年份不详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释文: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原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

  此作品深得怀素草书遗意,尤其能展示其悬腕摄锋运笔的高超技艺。其用笔圆通,线条凝练多变,字势奇逸,连绵不绝,如龙搏虎跃而又圆婉超然。结体移形变位,行间俯仰欹侧,左右开张,穿插错落。墨色枯润相映,布白天趣盎然。可谓气势豪迈,超凡脱俗,似有禅家气息,又有极强的韵律感,令观者的心境也随着线条在纸面上跌宕起伏。

  《牛口庄题名卷》(局部)

  绢本行书 25cm×1004cm 元符三年(1100)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释文:……壶奕棋,烧烛夜归。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

  此卷为黄庭坚传世墨迹中最大的行书作品,记录了他与廖致平投壶对弈的雅兴。他以羊毫饱蘸墨汁,笔笔圆浑饱满,藏露自如,行笔迅捷,以腰带肩,以肩带臂,以臂带腕,以腕运纸,笔力扛鼎,大气磅礴。同时,其在醉酒中依然笔势连贯且不逾规矩,达到“器物相合”“心手合一”的“无我之境”。

  《致云夫七弟尺牍》(局部)

  纸本行书 32.6cm×65.4cm

  年份不详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释文:云夫七弟得书。知侍奉廿五叔母县君万福。开慰无量。诸兄弟中。有肯为众竭力治田园者乎?鳏居亦何能久堪。复议昏对否?寄示兄弟名字曲折。合族图。几为完书矣。但欲为其中有才行者立小传。尚未就耳。庞老《伤寒论》无日不在几案间。亦时时择默识者。传本与之。此奇书也。颇校正其差误矣。但未下笔作序。序成先送成都。开大字板也。后……

  此帖是山谷传世书札中文字最长者,也是其简札尺牍中较为稳定的一种风格。不同于其潇洒烂漫的小行书,此篇用笔纯正规范,不激不厉,风规自若。结字由扁平趋于方正,再趋修长。章法则于平淡之中见顾盼之姿,行布极富神韵。整篇气息含蓄内敛,也符合他自己对于“韵”的追求。

  《致天民知命大主簿书》(局部)

  纸本行书 25.5cm×45.9cm

  绍圣二年(1095)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释文:天民、知命、大主簿:霜寒。想八嫂、安裕、九妳、四妳、大新妇、普姐、师哥、四娘、五娘、六郎、四十、明儿、九娘、十娘、张九、咩儿、韩十、小韩、曾儿、湖儿、井儿,各安乐。过江来,甚思汝等,寂寞且耐烦。不须忧路上,路上甚安稳。但所经州郡多故旧,须为酒食留连尔。家中上下,凡事切且和顺。三人轮管家……

  此帖亦称《与天民知命书》、《天民知命帖》,是黄庭坚写给其弟天民、知命及侄子大主簿的一封家书。黄庭坚在信中写下对亲人的关怀与问候,这时他的书法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从笔法上看,中锋行笔,运笔自如,使转流畅,线条圆厚且富有变化。从结构上看,其小行书谨严周密,既有楷书的规整,又有行书的灵动。从章法上看,此作不同于他平稳工整的小行楷,多用字组连带,行距疏密有间,行笔抑扬顿挫,节奏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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