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辽宁日报)
转自:辽宁日报
薛利超
秋风拂过故乡的大凌河,总带着辽西特有的清爽。它爽朗利落,掠过山峦与平野,携着五谷成熟的香气,轻轻扑在人脸上。秋风也只轻轻掀动庄稼。玉米穗沉甸甸的,似乎要压弯秸秆;高粱穗红得像燃烧的火;谷子地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穗子垂首向地。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里,全是丰收的景象。
上中学时,我的学校就在大凌河岸。每到秋收季节,我和同学们总爱拿着书,坐在附近的山坡上。总能看见大雁排着“人”字形掠过天空,翅膀划开风的声音清亮而高远,混合着远处田野里的动静——农人的吆喝、驴马的嘶鸣、车轮轧过土路的吱呀声,成为最特别的背景音乐。那时没有多少农机,收割全凭一双手、一辆车。田埂上,有人弯着腰割秸秆,镰刀起落间带着节奏,汗水沿着脊背淌成亮晶晶的线;玉米地里,妇人坐着小马扎剥玉米,手指翻飞间,金黄的玉米堆满田垄,她们头上包着各色头巾,远远望去像田野里开出的花。还有驴车、马车慢悠悠地走,车斗里庄稼堆得像小山,赶车人甩着鞭子,吆喝声顺着风飘得老远:“驾——嘚儿——呦嗬!”
那些年,秋收是每个村庄的大事。家家户户天不亮就炊烟袅袅,蒸好的馒头、炖好的菜装进铝制饭盒,用毛巾裹了塞进筐里,便是晌午的干粮。男人们负责收割搬运,女人们则忙着剥玉米、掐谷穗、做饭送饭。孩子们也不闲着,大一点的下田帮忙,小一点的就在场院里看粮赶鸡,或是提着水壶给田里人送水。赶上两块地挨着,两家人一起收秋,谁家先收完了,便会帮邻居忙,“就搭把手的事儿”是挂在嘴边的话。傍晚时分,田埂上常见几人合力推车的身影,笑闹声混着泥土气息,飘散在秋日的暮色里。
我那时住校,最盼月假,不为休息,只为赶回家帮忙收秋。父母在省城打工,只有年迈的爷爷守在老家。天不亮,我和爷爷就早早下田,露水打湿裤脚,冰凉地贴在小腿上。手指常被玉米叶划出细口子,汗水一浸生疼,却顾不得歇。看着满场院的玉米棒子金光灿灿,听邻居们因丰收而偶尔发出的笑声,总觉得浑身是劲儿。晌午蹲在田埂上吃饭,爷爷蒸的馒头格外香甜,就着咸菜疙瘩也能吃出肉味。爷爷会拧开军用水壶喝口散装白酒,眯着眼看一地金黄,脸上皱纹里都漾着笑。
傍晚收工往回走,能看见远山旷野的落日。我家附近的河流是大凌河支流。那日头又大又圆,把河水染成橘红色,河面浮光跃金,像是撒了无数碎金子。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与庄稼垛的影子叠在一起。村里炊烟又起,空气里弥漫着柴火香和饭香。路过村口碾道旁,总见几个老人坐在石墩上抽旱烟,烟袋锅一明一灭,看见贪黑干活回来的熟人,他们便笑着问:“老李家今年收成不赖吧?”被问的人家便高声应着,声音里透着疲惫与自豪。
那些秋天的夜晚也别有滋味。吃过晚饭,家家户户都在院里忙活,有的继续剥玉米,有的筛豆子,有的修农具。灯泡拉出来,昏黄的光晕下,大人们干活聊天,孩子们追逐嬉戏。等隔壁邻居把“戏匣子”搬出来,气氛更欢快了,咿咿呀呀的歌曲从收音机传出,歌声悠扬苍凉,飘过院墙,融进辽西的秋夜。有的妇女一边搓玉米一边也跟着哼起小调,那调子简单却动人,唱的是收获的喜悦,也是生活的艰辛。
如今再回大凌河畔,却看不到原来的模样了。平坦的田地里,收割机轰隆隆地跑,一天能收几十亩地,收割、脱粒一气呵成,再也不用靠人力一点点扛。只有山坡上零星的小块地,还能看见有人手工劳作,成了难得的景致。村里年轻人大多进城务工,秋收时节用农机成了主流,那种家家户户全员出动、邻里互助收秋的场景渐成记忆。
但有些东西似乎没变。秋阳依旧金灿灿地照着田野,玉米垛依然金黄,高粱依旧火红。村头,在老榆树下,仍有人下棋聊天;谁家办喜事村里人还是都去随份子吃席;中秋时节,家家户户依旧买些月饼,准备一桌好菜,希望儿女回来吃个团圆饭。老人们虽已年迈,仍每年腌酸菜、晒干菜,和儿女打电话总说:“城里吃的哪有咱自家种的好?”
风又吹过,还是当年的秋意,却裹着不一样的暖。大凌河依旧静静流着,见证着田野里的变迁,也守护着两岸人的日子,成为辽西人生命的节拍,深沉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