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县,蝶城,我的故乡。这座被右江环着的小城,夏天总带着一股执拗的“甜”——那是木菠萝从街角巷尾漫过来的香,浓得像浸了蜜的棉絮,攥一把都能滴出糖来。空气里还混着晒烫的柏油味儿、谁家晾的咸鱼腥味,还有午后雷雨留下的泥土气息,可这股甜香总能固执地冒出来,钻进人们的鼻腔里。
隆安县城厢镇城西路上一大院门口有一棵老木菠萝树,树干很粗,得要两人合抱,枝丫蛮横地向四周铺开,把半条街的阴凉都包了进去。最惹眼的是那些果子,青绿色的果皮缀着密密麻麻的瘤状凸起,大的足有几十斤重,像个刺猬球。有的直接贴着树干挂着,有的把细枝压成了弓,风大的时候,那细枝一颤一颤的,果子也跟着晃,让人瞧着悬心,可到底也没见它掉下来。守传达室的陈伯总是说:“这老木菠萝树跟蝶城人一个性子——实诚,结果子像攒家底,拼命往枝丫上堆。”说完,他嘬一口搪瓷缸里的浓茶,发出满足的声音。
我小时候总来到此树下玩。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叶尖时,就和伙伴们踮脚摸最矮的那个木菠萝果实,指尖划过果皮的凸起,冰凉粗糙。陈伯坐在门口竹椅上,手里转着核桃,望着我们笑:“慢些哟,别惊了树的瞌睡。”风从树冠穿过,叶子哗哗响,几个早熟的木菠萝被雀儿啄开了小口,果子却纹丝不动,像怕扰了我们的追逐。有时追打疯过了头,撞到陈伯的竹椅,他也不恼,只用核桃敲一下我们的脑壳:“猴崽子!”
熟透的木菠萝会裂道小口,甜香便顺着缝往外淌,稠得能黏住蝴蝶。蝶城多蝶,白的、黄的、翅尖带点红的,也不全是为这甜香,有时就只是路过,总爱绕着果树飞,有的停在果皮上,翅膀一开一合,有的钻进裂开的果缝里,像是在跟果肉说悄悄话。有回我举着网兜追一只蓝得晃眼的大凤蝶,追到树下忽然停住,仰着头问陈伯:“老木菠萝树结这么多果子,胳膊会不会酸呀?”
陈伯正帮街坊剥木菠萝,黄澄澄的浆液糊满了手,粘得指头都分不开。陈伯闻言往我手里塞了个果肉:“傻娃,你尝这甜,就知道它乐意着呢。”果肉是橙黄的,像被太阳烤化的蜜糖,裹着层粘手的浆,咬下去时,甜意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连呼吸都带着股暖烘烘的香。可吃急了也齁嗓子。果核要留着,泡在清水里,过两天竟冒出嫩红的芽,怯生生顶着两片圆叶,歪歪扭扭的,谁能想到这细弱的苗,日后会撑起满树的沉甸甸的木菠萝?
后来离开蝶城求学,每次暑假回来,都要去老木菠萝树下站站。树又粗了些,果子依旧挂满枝丫,只是树皮上的沟壑更深了。陈伯的背更驼了,却仍坐在竹椅上,只是手里的核桃换成了孙子的玩具车。他说:“这老木菠萝树记事儿呢,你小时候爬过的那根枝,今年挂的果子比往年都沉。今年雨水足,甜是甜,就怕招虫。”顿了顿,他又眯眼看看天。
雨过天晴的午后,常有老人搬来竹凳,坐在老木菠萝树下。阳光斑驳地落在他们膝头,手里的蒲扇摇出慢悠悠的风。话题东拉西扯,从菜价涨了,到谁家孙子考学了,然后突然有人说这老木菠萝树的树龄有60多年;有人说几十年前的一次洪水过境,别家的树倒了大半,就它纹丝不动,木菠萝掉了一地,捡起来擦干净,啃一口,甜里头还裹着点河水的泥腥气,可照样吃得人心里踏实。“老骨头了,硬气!”一个缺牙的老头瓮声瓮气地说。
暮色漫过巷口时,老木菠萝的果皮青渐渐染了橙黄。蝴蝶归了家,归巢的鸟雀在枝头聒噪一阵,果子在夕照里泛着柔和的光,像挂了满树的灯笼。路过的人顺手摘个熟果,不用洗,掰开就吃,粘在手上的浆也不擦,笑着说“今年的木菠萝糖心足”。老木菠萝树就站在那里,枝丫的阴影在暮色里拉长,看着孩子们追跑,看着老人们闲谈,看着蝴蝶来了又去,也看着街对面新开的奶茶店霓虹灯一闪一闪。满树的木菠萝压得枝丫发颤,却从没听过它哼一声。
如今每次回乡,我仍会去老木菠萝树下站站。风再吹过巷口时,甜香依旧浓烈,仿佛掺了点树的呼吸,轻轻地,却带着股韧劲——树影婆娑,在地上画出晃动的图案,像在无声地翻着蝶城一页页的旧时光。它只管把根扎深,把枝叶张开,把阳光雨露都化作沉甸甸的木菠萝,裂开了口,就任那甜香淌出来,粘住蝴蝶,也粘住每一个走过它身下的行人。吃木菠萝的人手上黏糊糊的,心里也黏糊糊的,那份实沉沉的甜和韧,就这么一年年地,在这老树下,无声地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