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蕾
暖阳透过窗棂洒在宋代诗人吴芾的书案上,墨迹未干的“节物随时变,斜阳一望中”弥漫出满目冬韵。他起身移步室外,寒风在远处的旷野、树木、芦花之间流窜。冬,不只是天凝地闭,银装素裹,还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野阔寒色深
当四季的指针指向一年里最后一个季节时,冬的韵味便日趋浓厚。田野里金灿灿的果实已经落幕,人的脚步声消匿于阡陌。繁华了春夏秋三季的田野,切换至冬休模式。冬天,“地冷叶先尽,谷寒云不行”“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是常有的景色。
多愁善感的文人拥抱冬天,赋予它温润和空灵。此时,南北朝诗人庾信诗里的北方冬野呈现出的是“阵云全不动,寒山无物香”的景致;唐朝白居易诗中的江南则有着“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的风韵。在作家茅盾笔下,冬季的“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旷野的苍茫,此刻显现出独特的魅力。
朔风洗尽秋痕,远山换上素装,展示出“青余远岫痕”的硬朗。唐代边塞诗人高适站在黄叶落尽的山巅,发出“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的感叹,霜落空山,远山裸露的筋骨,不也是一道风景吗?老舍在《济南的冬天》中写道:“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掩卷而思,失去往日喧嚣的静谧山坡上,卧雪的村庄与山涧的溪水构成一幅饱含诗意的水墨画,那“古木寒鸦山径,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便在脑海中浮现。
清寒与素净,勾勒出独属冬日的诗意。寒意凝芳,冬韵清绝,无论是升腾着薄雾的柔情水乡,还是弥漫着寒意的大漠,都尽情铺展出“烟峦幽景锁冬阴”“冬岭秀孤松,松枝傲霜雪”的景致。一句“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让人看到了沙海静默,听到了风吟如诉、横笛清浑,为边关大漠增添了苍凉底色。一首“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则为空旷寒寂的冬夜增添了温润气息。
据《吕氏春秋》中记载:“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还,乃赏死事,恤孤寡。”迎冬仪式结束后,天子还要奖赏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家属,并抚恤孤寡之人。如今,民间迎冬的方式已经变为通俗而实用的补冬、扫疥、酿黄酒、吃水饺等习俗。
素雪晓凝华
寒冬不仅有“雪花飞暖融香颊”的清美,还有“朔风吹散三更雪”的凛冽。《诗经》中记载,“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雪为寂寥的冬陡增几多灵动之感,几多诗情。鲁迅这样描述纷扬而降的雪:“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长天素白,穹顶阴沉,从此而来的飘飘洒洒的雪,可不正是雨水幻化的精魂吗?
琼枝玉境,雪绘清欢,沁人心脾的雪气,引得文人浅吟低唱。“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飞雪凝结在青竹、树枝上,便有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童话世界,有了一方不是阆苑、胜似阆苑的仙境。梁实秋写道:“雪的可爱之处在于它的广被大地,覆盖一切,没有差别。”在江南江北的雪漫漫里,朱门与篷户尽受雪的沾被,呈现出“月边雪边同一寒”的清纯雪景。
寂静的夜里,悄然而至的雪,往往让人期待,又始料不及。无论是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还是在“相傅南风为雪骨”的南国,有“初雪为欢谣,再雪犹喜视”的畅快,也有雪外情愁。唐代白居易夜晚冻醒,听到竹子咯吱作响,随即起身而吟:“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杜甫望着跳动的炉火思绪难平,写道:“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回风旋雪,独愁诗翁,谁能理解此时诗人的心境呢?
雾凇是寒冬里最美的景色,雾凇也称冰花、傲霜花、树挂。在大西北的沙海中,雾凇如精灵般凝结在胡杨、芦苇的枝梢上,如白色的云雾,又像晶莹剔透的白纱,给人梦幻般的神秘感。明代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中写道:“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宋代曾巩的“香消一榻氍毹暖,月澹千门雾凇寒”,抒发出在祥和宁静的冬夜,“笼烛卷廉”看雾凇的雅情。“日生树挂红霞脚,风起波摇白石根”,朝阳为雾凇抹上一层神秘色彩。“妆点瑶林连雾凇”“浓霜中夜零,千林成雾凇”“天公知我太岑寂,先遣万树开梨花”,雾凇在清冷和温润中交织,在神秘和壮阔里融合,油然而生银装素裹的静谧之美。
寒冬时节,浓雾萦绕出虚无缥缈的景致,白居易感慨于“今冬腊候不严凝,暖雾温风气上腾”的浓雾,李世民则对浓雾情有独钟,“寒野凝朝雾,霜天散夕霞”。宋代王之道见云开雾散,更是喜上眉梢,吟出了“冬日有情还可爱,忽开云雾见林丘”的诗句。
茅盾对冬雾有这样的描绘:“渐渐地太阳光从浓雾中钻出来了。那也是可怜的太阳呢!光是那样的淡弱。随后它也躲开,让白茫茫的浓雾吞噬了一切,包围了大地。”
寒冷赋冬闲
寒冬属四季中最安闲的季节,稼穑结束,田园被清宁和素色笼罩。这个时候,“冬来三度雪,农者欢岁稔。我麦根已濡,各得在仓廪”,时间切入“闲居日出都无事,惟有开门扫地声”的慢节奏。
陆游最喜欢夜读,此时没有了农事的纷扰,悠闲而安静,“天涯怀友月千里,灯下读书鸡一鸣”,心思聚焦于书中,竟然能读到凌晨。苏辙冬夜读书的清苦非常人可比,“少年读书处,寒夜冷无火”“眼昏愁细书,把卷惟恐卧”。缕缕书香升腾起冬夜的雅韵,充实着文人的内心世界,使范成大产生“嗜书如嗜酒,知味乃笃好。欲辨已忘言,不为醒者道”的感悟。
“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迎着飞雪,约三五好友在月光下踏雪寻梅,不失为雅事一桩。茫茫雪地里几枝绽开的寒梅,无疑给人温馨与惊喜,“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与雪升华了赏梅者的境界,在“昨夜前村微雪,诗思欲问梅花”里流露出泛香的诗意,“雪里盈盈玉破花。遐想风流,压尽京华。点酥团粉任欹斜,独露春妍谁似他”。
冬闲赋予人们充足的娱乐时间,人们在娱乐中陶醉,在陶醉中醒悟。那“如梦欢娱乐,归家说盛衰”的观后余韵,那“秦郎不知我,我岂知秦郎。相逢每戏剧,此狷而彼狂”的戏里回味,皆随着被窝的温暖进入梦乡。魏晋时期的阮籍喜欢冬夜自弹自唱:“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一壶茶,一把琴,不必追求章法严谨、唱腔圆润,只管自我陶醉。寒冬的悠然,也沸腾了大家闺秀的闲心,“正花深绣阁,带拂流酥,暖帘初试。窈窕笙歌,拥新鲜珠翠。艳菊留金,早梅催粉,趁得瑶池会”。冬季凝香,闺中清乐,身心在娱乐中放飞。
年节氛围浓
年节处在冬尾春首,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佳节之一。千百年来,文人们为年留下许多诗篇。
思乡的心结。每当冬季来临,思乡便纳入了游子的日程,尤其是除夕时还客居他乡的人,不能与家人团聚,只有诗篇相伴,“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在“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里,听闻迎春的鞭炮,遥忆过往,产生“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孤单。书信遥遥,乡愁浓浓,除夕之夜,亲人的心是否与游子相通呢?
新桃换旧符。年总给人美好的期待,那鲜艳的桃符总是令人陶醉。陆游顾不得儿孙递来的酒杯,匆忙挥毫:“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喜庆的气氛弥漫四周。王安石走过大街小巷,回家欣然举笔:“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红纸裁新桃,旧符辞岁华,福启新岁,万事顺遂,殷殷年味扑面,浓浓酒香溢巷。
共欢新故岁。民间迎春的流程是约定俗成的,无论是“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还是“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无论是“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还是“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都饱含吉祥寓意。你看,“灯火隔篱落,呼儿掩柴门。邻叟挽我衣,笑指老瓦盆”,多么富有人间烟火气。而那“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更荡漾着辞旧迎新的喜悦。
徜徉在春节,春的消息便悄然而至。岁月更替,红火铺垫,奔波千里,家人围坐,灯火可亲,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吗?
中国文化里的冬,藏着《诗经》的精髓,铺着唐诗宋词的底蕴,镌着现代诗文的豪迈。它的根深植在四季中,深植在民族的文脉中,深植在世代人的心中。文化里的冬不是休止符,而是在为再次启程积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