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种田的故事
会低头的稻子才有收成
行走在稻田间,平淡,却充满诗意。新华社记者 刘续 摄 田里的父亲总是很忙碌。 周华诚 供图周华诚/文
从城市,回到家乡,回到村庄,回到父亲的水稻田,感受春种秋收,体验农耕生活。
一片水稻,渐渐长成两片,一片长在地里,一片长在心中,维系着对故乡的感念,对自然的敬畏,呈现出对传统耕读文化的当代表达。
稻花香里说丰年
8月。中午。34℃。我在田里看水稻开花。那么细小的花,低调地开着。没有香,也没有华美的衣裳。小孩子在田边行走,吸引他的永远是鸣蝉、青蛙与飞鸟,他一定不会注意到稻花。一年年在村庄里长大,他也说不清稻花是什么样的。
看水稻开花
一株稻穗,大约开200-300朵稻花。一朵稻花会形成一粒稻谷。但是,即便是稻田边长大的孩子,也难得蹲下身来观察一朵水稻的花。
那美丽的水稻花,纤长的花柄挂下来,就像一管瘦长的高脚杯——比现实中能见到的最瘦长的高脚杯更瘦长一些。在光线的作用下,稻花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质感。我有一次给学校的孩子们分享种田的故事,把水稻花放大了看,当一朵微小的花呈现在二三十米宽的巨大屏幕上时,那种震撼的美,把现场每个人都震住了。
安徽省农科院水稻所的杜士云教授告诉我,稻花上伸出来的“高脚杯”是6根雄蕊。杜教授是做水稻研究的,一年到头跟水稻打交道,说自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清水稻花”的人。水稻开花是育种工作最重要的部分,水稻人的工作,正是一辈子与稻花打交道。我和他开玩笑,说他是“花在心中”,至于眼睛是睁着闭着,都无所谓了。
想起王阳明的一句话:“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有一位朋友也喜欢看花拍花,还给各种各样的花写文章,他有一个观花心得,说只要把相机镜头对着花,那花便开始摇摆;倘若不看花不拍花,那花便在风中静静开着,纹丝不动。
其实稻花也是如此,你不看它时,它只在田间静静地开着;你若要看它时,它便开始兀自摇摆。
水稻开花时间极其短暂,在最热的中午,从开放到闭合只有一个多小时。我蹲在田间观察,看见风起时,花粉以烟雾的形态在株群之间穿行——真的就像一阵烟雾,那是极细小的花粉,在风的作用下扬起,飞舞,传播,授粉。
闻稻香悠然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水稻的花,有没有香气呢?
几年前我刚开始种田的时候,选栽的是普通的杂交水稻品种,确实闻不到花香。以至于有人说,宋词里的“稻花香”,指的是粮食的味道,是一种引申与意会,并不是确指稻花之香。最近两三年,我家田里种的是一种独特的新品种,是中国水稻研究所沈希宏博士的研究成果,一种长粒粳,这个品种自带香气。稻花开的时候,清风吹过,风里能捎来稻花的香气;即便结成了大米,你把稻穗拿在手里搓几粒,鼻子凑近去闻一闻,就能闻到别的稻谷所没有的清香。
这是沈博士潜心研究20年的品种之一,只在我们家的稻田里种过,还没有大规模推广。我悄悄问过沈博士,这种稻米的香味是怎么来的?他说是一种叫“吡咯啉”的物质,由一种基因表达的,“香稻携带有badh2基因,可一代代遗传。由于基因内会有少数碱基对的变化,所以香味有浓郁,也有散淡,有茉莉花型、紫罗兰型、兰花型,也有臭屁虫那样的。”
沈博士在田间,不仅按着自己的兴趣种一些好看好吃的水稻品种,也会有意识地培育一些自带香气的品种。他观察到一些有趣的现象,不但人类喜欢有香气的大米,连虫鸟也是。“我在试验田里种植成百上千个水稻材料,田鼠就爱找到那个香的吃,哪怕隔得远也不辞辛劳地赶过去。麻雀也是,秧板上盖着薄膜呢,也会想方设法钻进里面,先吃香的。当然,也顺便帮我选种了。”
对于稻米的香气研究始于20世纪70年代。我在一篇论文里查到,对于稻米香味成分的鉴定,目前有126种气味挥发性成分已被确认。
其实,每一粒稻米,都自有其香味。只是,有的香气性物质含量低于人们的感知水平,你就嗅不到它的香味了;只有其香足够浓郁,才能被人感知。所以反过来,我们怎能怪稻米香气不够呢?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迟钝吗?
当稻花开时,我们站在田间,风吹稻舞,那稻花的香,也在若有若无间——我们把鼻子凑在稻花上,还闻不到那悠然的香气,而那些蜜蜂蝴蝶虫子却远道而来,忙忙碌碌,不正是因为稻花香的诱惑吗?
草木自有草木福
稻子们高傲地昂着头,稻穗挺立,捏一捏其中的一颗两颗三颗,轻飘柔软,里面空空如也。天气渐渐转凉,本来稻子该是灌浆的时候了,再不灌浆,很可能意味着收成不佳。隔着一条田埂,邻家的杂交稻一丛丛的稻穗已经低下了头,清清爽爽,散开了谷粒,显得低调而又成熟,相比之下,我家的稻田就令人焦虑,像没心没肺的叛逆少年。
等稻穗低头
周一那天,父亲问我:“我们的水稻不会灌浆,稻穗不低头,我担心可能没有产量。”
不灌浆,对稻子来说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好几亩稻田,如果都是空秕,那这一年花在上面的汗水和心血都会白费。我想不出什么言辞来宽慰父亲,只好说:“没有关系,我们就顺其自然吧,好好观察记录它的生长,就可以了。收成的事,急不来,能收多少是多少。”
在种田这件事上,我的经验是苍白的。我拿着照片去请教水稻研究所的专家。专家说,问题不大——看起来水稻才刚开过花,还没有到散粒的时候。
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便也这样安慰父亲。父亲说,“那好的,只能等了。”
接下来,父亲每天都会到田间察看,每天都用手机拍下照片,发给我。到周三,父亲终于又忍不住了,问:“邻居家的杂交水稻已经垂下头,颗粒饱满,我把他们的谷粒掰开看了,浆水很多。我们的水稻还依然直立。开花的时间,我们的水稻还比他们早两天,但我们的还没有浆……我担心,如同去年的黑糯稻。”
去年我们试种了一点新品种的黑糯稻,不知是缺乏种植经验还是品种原因,稻子也是灌浆不良,最后半亩田的水稻收割起来,只得了20来斤谷子。因是试种,面积不大,但说起来,算是不成功的例子,而且汗水与辛劳的损失就无从计算了。
周四清晨,父亲又去田间拍了照片,问我:“你觉得,有变化吗?”
我看了半天,虽然稀稀拉拉有几株稻穗已开始散粒低头,但大多数依旧故我,真的像青春期那些不知轻重的孩子,只会执拗地挺着脖子。
“好像,还是差不多。”我弱弱地回答。
沉默好久,我觉得有必要再说一些什么。今年的品种是我定的,我不能让父亲担心太多。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爸爸放宽心,我们静观其变吧。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风险和变化,或许是一种更大的收获。”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但对于父亲,能算一种安慰吗?即便算,这安慰也是空洞的。而且我还没有预计到,这件事对于父亲信心是否有打击,一个种了一辈子田的农民,有什么比自己田里没有收成更沮丧的呢?
好在,父亲过了一会儿,还是回复我:“好的。”
成熟自有时
几天来,我开始在心里默默祈祷。
和庄稼待久了,在田野待久了,开始知道有一些力量是人力所不及的。农人常常觉得无力,因为面对的是自然。自然是神秘的,也是无法预料的,比如干旱、洪涝、虫害、病害,以及在农人眼里,种种始料未及的状况都有可能轮番出现。一群蝗虫,或许能让一片稻田颗粒无收;一场稻瘟,会让连片水稻一夜焦枯。此外,稻子发棵多不多、开花好不好、授粉佳不佳,几乎都听天由命——农人在这些事情上,能够介入的程度相当有限。
我常常觉得,草木自有草木福,且由它们去吧。种田种久了,人狂妄的自信心是会低下头来的。
我记得年幼的时光里,多少次陪着父亲母亲一起,守在田埂上,守护涓涓细流流进自家田畈;也曾拿着脸盆,在小小一方池塘里舀水入渠,为久旱的稻田送去甘露。当然更不会忘记,农忙时节割稻和插秧,怎样的挥汗如雨。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劳作里,人对大自然的态度变得敬畏。
一块稻田,我和父亲都有变化。父亲慢慢地理解我,知道我们期待的收成,其实不只是稻谷。劳作本身,即是收获。即使是一把空稻把,对我来说也意义非凡。我们每一次的尝试和创新,所需要承受的失败风险,不正是其应有之义吗?时间长了,种了一辈子水稻的父亲,终于慢慢学会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
会低头的水稻才有收成。今天的我离开城市回到水稻田,低下头,也是在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脚下的世界与生活。我们这一季的水稻品种是沈博士研制的新品,一种长粒粳稻,这种粳稻,与我们故乡南方历来种植的籼稻很不一样,首先,生长时间就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一埂之隔的邻家水稻已经散粒结实,而我们的稻穗还带着稻花,执拗直立——当然,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一点,因为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家水稻田里的稻穗,终于也渐渐低下了头,慢慢地显出成熟与内敛。
秋天来了,我们就在这样的时光里,耐心地等待稻子成熟。
从盛夏到深秋:
田间的劳作
夏天傍晚,我和父亲一起从田间回来,两个人都汗水湿透衣背。
虽然我不过是蹲在草间无所事事,或举着相机这里拍拍那里拍拍,但看上去像出了很多力气,干了不少农活。母亲倒是一眼看穿真相,笑说:“你在空调房里待太久了,到田里出出汗也是好的!”
我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话有道理。我到田里去就像不务正业,不像父亲扛着锄头,不是灌水就是伐草,或者把田埂再上些泥,方便以后走路。看到稻丛中间有一株稗草得意地探出头,父亲一定会歇下锄头,耐心地把那株稗草揪出来。揪出来后还会把它团成一个球,踩进田泥中。如此,算是斩草除根。
对于种田,我与父亲有着不同的看法。譬如,父亲总觉得田里要没有一点杂草才好,杂草要跟水稻争夺有限的营养;我却觉得田里有些杂草也无妨,稗草多了,只是高高低低不太好看而已,至于碎米莎草、牛毛毡、野荸荠、野慈姑,还有什么浮萍都无所谓,这样的稻田更像一座丰富的植物园,我在田里蹲着,也增添不少乐趣。我还专门收集了田间各种野草的标本,拿回家逐一清洗干净,像给人拍肖像一样给每种野草拍照。
此外,父亲很在意最终收成好不好,因此也像照顾小孩一样,事无巨细皆挂心,每天都要去田头张望几眼。到了秋天,稻谷逐渐成熟,父亲若看到一群麻雀呼啸而来,扑入稻田共飨盛宴,便立刻扯起嗓子,大声疾呼,要把麻雀赶跑。说不定第二天还会扛一个稻草人竖到田头。我呢,觉得麻雀吃就吃一点,总是吃不完的;再说,麻雀说不定还顺带着吃些虫子,也是好事。麻雀多了,蝗虫就少,事事物物,都有一个链条,自然界有自然界的道理。我说是这么说,却不直接反对父亲的做法。他赶一赶麻雀,大声疾呼,也是锻炼肺活量——事事物物,自然界自有它的道理。
我一边跟着父亲种田,一边记录这片稻田的故事。在我看来,水稻本身并不是唯一的目的,大米也不是唯一的成果。但对于父亲,他的目的比我单纯得多——他只看中粮食,那是四时劳作的唯一成果。父亲其实知道,相比于身体在田间的劳作,我还做着另一种劳动。
有一天,父亲说:“你每天夜里12点才睡,不要那么辛苦!”
我点头,好的好的。我每晚上读读书,喝喝茶,写写字,时间就溜走了,都要十一二点才睡,父亲都知道。
我看父亲在田地辛劳,有时也劝他:“多挖两锄头也不见得增产,不必那么着力!”
父亲也会连连点头,“是的是的!”但第二天他照样扛着锄头,下田去了。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固执是如此相同。
深秋,父亲把一季的收获挑回家,十几担箩筐在晒场上摊开来,一地的金黄。这些稻谷在晒场上曝晒三四天,过完了秤,父亲总会摇头或点头。摇头时说,哎呀,平均亩产只有700斤,今年没有种好。点头则会说,嘿,今年这丘田不错啊,有900斤!
我写的一本关于种田的书寄到家,我先递给父亲翻阅。这时候,父亲发现原先我蹲在稻田里给青蛙拍照,或是给野草拍照,都是有用的,而他自己在田里劳作的身影,也赫然印在书上。母亲凑过来,悄声问,出这本书,能拿多少稿费?
我假装平淡地说,估计100担稻谷吧,总是抵得过的。
母亲惊讶,“咦”一声,又拉高了音调:“这么多!那——你在田里出一身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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