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市场星报）

褒禅山在含山县城城北约7.5千米处。当地山势重叠、林木蓊郁。虽然不是那种海拔很高的峭山峻岭，但常山穷水出、林尽草盛，让人的审美层层叠叠、蜿蜿蜒蜒，不致因山岭间长时间的单调叙事而变得疲惫起来。

华阳洞在褒禅山的一个山坳里。这是初秋时节，但伏暑的气势还那么盛，游人汗流浃背，但看上去都还是乐此不疲。我们跟着情景再现剧情中王安石的扮演者，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华阳洞。我们到时，游客已经一拨接着一拨，相继被凉爽的洞口“吞”进去，再也不见出来了。入洞百十步，一条暗河挡住了众人的去路。难道900多年前宋人王安石入游的华阳洞，竟是这般局促？当然不是。陪我们出游的当地文史专家告诉我们，当年王安石入游的洞口，是我们今天洞游的出口，我们跟王安石，是对向而行的呢。

正说着，暗河中一叶扁舟翩然而至。我们跟着上了去。手悄无声地垂进水里，撩拨着它，不出所料，果然是清凉如露的。洞与河都清凉如秋，与十数米之外的伏暑高温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了。《诗经·采葛》云：“一日不见，如三秋矣。”这是说热恋中的人儿，一天见不着，就像过了三年，既是对思念难熬的极致描述，也是对同一时空里极端反差的精准展示。此时的洞里洞外，也是相类的：在相同的时间里，在相同的褒禅山里，暑热与秋凉，只隔着十数米山体；一脚深秋，一脚酷暑，正是此时此地情状的生动写照。

暑气在洞中退了去，人们的情绪也高涨起来。于是跟着在洞中前行，一会儿抬腿伸脚攀上湿漉漉的石阶，一会儿低头弓腰挤过狭窄或低矮的洞窟。华阳洞里安装了照明设备，因此黑暗中的焦虑减轻了许多。似乎走了不少路，正默默期待着洞口的光亮，前面突然有人传话过来，说到了当年王安石他们探洞时的折返点了。内心顿然一震，赶紧前去探看。原来那只是洞中一个寻常的所在。大抵只是执事者依自己的见解，在石壁上刻的几个文字。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是并没有明确的描述或记载的。但有这样一个点位，对人的期待心理，总是一种解脱。以为完成了一个终须探寻的目标，心弦也就放松下来了。

站在折返点边，装作是在歇脚，其实是想让众人都过去，自己能在原地静一静，想一想。现在，对王安石他们探洞的半途而返，我似乎已经能够理解了。华阳洞当下的探明长度约5000米，开发长度约1600米。王安石时代，在没有持续照明条件的情况下，在黑暗的地下长时间地探索、行走，又没有眼见的益处，对普通人来说，是很容易打退堂鼓的。但对王安石来说，却就不一样了。因为王安石追索的，不是近处平坦、易到且游者众的风景，而是险远、难行且游者寡的“奇伟、瑰怪”的惊崛景致，就像他力主实施的社会改革一样。

对王安石来说，石洞的探险与变革社会的道理是一样的。首先得有一种探求或变革的远大志向，没有志向，又怎么能有前行的动力和方向呢？但有了志向，也还是不够的，还要有与探索和变革相匹的能力，没有与之相匹的能力，探索和改革，还不都是一句空话吗？结局不外乎就是半途而废了。可有了志向和能力仍是不够的，还要不松弛、不懈怠才行，探求和变革的决心再大，能力再强，却不能持之以恒、勠力而为，志向和目标也不可能实现。但有了志向、能力和努力，探索和改革也并非十拿九稳、必然成功，还需要各种外部条件（例如探洞用的照明设备）的支持、支撑，这些外部的环境和条件虽非自身的意志和志向，但其与自身的意志和志向同等重要，没有这些外部条件的配合，再瑰奇的志向也不一定能够得以实现，再美好的梦想也不一定能变成现实。在王安石看来，上述多个条件层面，既是环环相因的，也是次第而上的。王安石不是一个单纯的空想家，他清晰的思路和复合型思维方式，呈现出来的，是一种人生的厚重和苍远。

大庙村在华阳洞外数千米处。村道两旁尽是当地特有的双节竹，竹林夹道，望之窅然。路的尽头是古褒禅寺旧址。古寺早已废圮，空遗下时光久远的香炉在荒草中守望着枯寂而无涯的岁月。至村路尽头左转，是大庙村气质和颜值的天花板，也是我最心向往之的所在。方寸之间，只见得一道山泉从石缝中流至，似有声，又似无声；一株千年古银杏，厚墩墩地立在溪流旁，用它伟岸且庞大厚阔的枝、叶，沉稳地罩护住这一方村舍、风水和生命。村庄的这一处核心区域静得很。就我个人的喜好而言，在这个伏暑高温的当口，我确是更钟情于这一方古树、老石、净水、瘦溪、沁凉和清幽的呢。这不也暗合了王安石的那个意思吗：热闹的地方鲜少风景，而少有人至的地方却更有看头。呵呵，我这是在曲解王安石吗？也不一定呢。或许只是见仁见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