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暑气未消,我与友人驱车入山,藏进农家小院寻清凉。山中夜色浓如墨,将窗外的世界严实包裹,寂静如深海般无边无际,仿佛万物沉入酣眠无梦。
恰于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声“喔——喔喔喔——”的鸡鸣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凝滞的沉寂。那啼鸣起初有些犹疑试探,继而一声更长的鸣叫随即挣脱了无形的枷锁。顷刻间,仿佛指挥家挥动了无形的指挥棒,整个村庄的雄鸡纷纷响应起来,高亢与低沉之声此起彼伏,远近相和,最后竟汇成一支响彻山谷的磅礴交响。
这陌生山野中的啼鸣,却清晰唤回了我童年时故乡的晨曦图景。鸡鸣向来是农家清晨的序曲,母亲每每应声而起。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蒸腾的饭香里,晨光勾勒出她劳作的剪影;鸡鸭们踱步在泥地上,专心致志地寻觅啄食。那时我每每闻声便厌烦地拉紧被角,仿佛那声音是扰人清梦的仇敌——今日想来,那曾被厌烦的声响,竟已成了永不可追回的梦中天籁。
出生于农家的我,因为求学工作,离开故乡,来到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身处的世界渐渐充斥着车轮的碾压、人群的喧哗、机器的轰鸣,繁华而喧嚣,唯独缺少了生命吐纳的呼吸声。鸡鸣声消逝了,偶尔在书中遇见“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句子,那“鸡”字竟也仿佛纸上无魂的墨痕,徒然是个冰冷的符号罢了。我们今日灯下读书的五更时分,再没有鸡鸣相和。
今宵山中的鸡鸣交响曲,终究是别人家园的曲子。那些曾经属于我的声音,早已如流沙滑过指缝般散尽。然而这久违的一声长鸣,却如楔子般钉入乡愁深处,在心头凿开一道缝隙——原来世间最令人怅惘的,正是昔日日日充耳却不以为然的寻常声响。
听着这啼鸣的我终究是过客,可它飘入耳中时,却依然唤醒了过往岁月里一个农家子弟整个的灵魂。鸡鸣声起,唤醒的是泥土地里生出的根系记忆——这记忆深植血脉,纵使都市的尘嚣将其掩埋多年,一声穿透山夜的清啼,便足以让那根系瞬间刺穿水泥的冷硬,涌出温热的力量。
原来故乡从不曾真正消失,它早已化作精神血脉中顽强不屈的生命力。这深植血脉的根系,纵使都市的尘嚣将其层层覆盖,一声清越的啼鸣便足以让它刺穿水泥的冰冷,释放出生命破晓的盎然生机!它提醒我,故乡的泥土与星光,始终在体内奔流——那既是生命来处的印记,更是生命伸展的底气。纵使身处都市的钢筋丛林,这深植于血脉的乡音,也足以支撑我们于喧嚣中听见寂静,于奔忙里守住内心的晨曦,从容迈步,走向前方每一个需要耕耘的黎明。
生命真正的壮阔,便在于从故乡的泥土里汲取坚韧,而后让这坚韧的根系,无畏地穿透所有坚硬如铁的水泥世界,向着更广阔的天地,生生不息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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