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我不知道为什么台风来的时候,梨子刚好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梨子熟的时候,台风会来。它们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台风来的时候,梨子在叶间摇摇荡荡,令人无比忧心,梨子以危险的姿态揭示了台风的暴力强度。
六月雪挂在枝头。但是很快,六月雪在台风里落地。啪,果汁四溅。啪啪啪啪啪,果汁八溅、十六溅。台风遭人痛恨,此是最大缘由,此妖不知惜物,以暴力折毁树木,掀翻屋顶,以山洪倾泻泥石,冲坍道路,以辣手摧毁庄稼,摇落果物。西瓜漂浮于河流,梨子砸烂于污泥。妖风可恨也。
六月雪是翠冠梨,蜜梨品种。果皮光滑细薄,颜色暗绿。暗绿的外表下隐藏着雪白、细腻、多汁、甜美的果肉。雪白、细腻、多汁,都是美好之语,常用来形容世间的某一类事物,它们具有温柔而甜美的共性。但它们普遍脆弱。当台风来临时,六月雪摇摇荡荡,脱离枝头的一瞬,最堪心碎。
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是永恒的。十年劳远别,一笑喜相逢。再上青山去,青山千万重。相见与别离不过是人生常态。犹记得梨花开时,沿途都是沉沉梨花白,旁逸斜出,探在菖蒲丛生的溪涧上空。远处三两屋舍,飘出青黛色的炊烟——梨花真白呀。
梨花年年白,青山不见老。村庄里的少年渐渐长大,犹记得半山古村的溪涧与梨花。梨花落,青果垂。青果渐渐膨大,而翠竹古柏、绿苔石径似乎并无多少变化。古村自北宋而建,依然像在山水长卷中存在,光阴朗朗,古意盎然。
放了暑假,田间头季稻未黄,而谷仓中陈粮已然见底,家中主妇愁眉不展。镇上吃公家粮的大姨刚好来乡下,说要带兄弟俩去镇上住几天。镇上有露天电影院,街上有小人书摊,兄弟俩都欢呼雀跃。出发前,母亲摘了一兜青皮梨,让兄弟俩带上送给大姨家。
六月雪很甜,乡下还有秤砣梨、蒲瓜梨。秤砣梨个大,质沉,蒲瓜梨个更大,要到深秋方熟。秤砣梨与蒲瓜梨都是乡野粗人,六月雪是白雪公主。许多年后少年已两鬓斑白,人生的滋味尝过半生,方才懂得大姨那时的用心。到镇上住几天,缓解了乡下农家吃粮的困顿。母亲与大姨姐妹情长,彼此心知而不说破,即便出手帮助,也不欲刻意生分,其情纯朴自然,不过如此。坊间有好事之人,说给人送水果不能送梨,梨乃离也。而半山古村的一兜青皮梨,后来年年暑假都给大姨送去,数十年间,两家走动亲密,细水长流。
再遇六月雪,是在谢晋导演的故乡,上虞区谢塘镇,黄花梨之乡。天气火热,坐着电瓶观光车穿行于梨园,连下车摘梨的勇气也鼓不起来。到一古街,入谢晋电影工场,顿时阴凉。旧时的屋舍、商行、电话亭、老家具,仿佛一脚穿越进银幕时光。此时,冰镇的梨子送到,削去青翠的梨皮,一口下去,果肉入肠,那凉意,沁人心脾。吃着六月雪,静静欣赏老电影——《芙蓉镇》,拍得真好啊。什么时候能再拍出这样的好电影?
台风年年至,万幸多数台风并非正面登陆,只是带来几场暴雨,几阵大风。虽有小惊,而无大险,幸甚幸甚。果农瓜农,尤其敬畏老天爷,觉得是老天照应,遂更惜物。地里的西瓜,一个个精心照料,待瓜熟而蒂落,送集市而待沽;一颗颗精心摘取枝头的六月雪,装箱而馈远方。瓜果并不能卖出多少钱,而对瓜果的这一份珍重,尤动人心怀。
青山千万重,再上青山去。想起春天的梨花白,一枝一枝,映着佳人的身影。想着过几个月再来,还可以在溪涧菖蒲边相见。枝头六月雪,亦只在此山中,一笑喜相逢。
原标题:《晨读|周华诚:六月雪》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钱卫
约稿编辑:王瑜明
来源:作者:周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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