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西班牙大停电全城大乱的这一天,不知变通的我,背着沉重的大提琴走了半天山路,去保罗老师家上课。老师担心我走夜路回家不安全,将女儿罗拉的房间腾了出来,留我住了一夜。
罗拉与我同年,继承了父亲的音乐细胞以及母亲壮硕的身材,中气十足,天生就是吃萨克斯风这碗饭的。成年后她就搬了出去独自打拼,如今在巴塞罗那音乐圈已小有名气。她儿时的房间成了保罗老师的书房,里面堆满黑胶唱片、发黄的乐谱、陈年旧画和一些古怪的老式玩具。
罗拉的卧室,很像梵高在阿尔勒的卧室 (文中照片均为沈钰提供)
老师早早睡下了,他的房间在阳台另一侧。
山中日月长,我还不困,想玩会儿钢琴,又怕影响老师休息,只好熄灯躺下。春风温柔地撩拨着窗外的橄榄树,山谷人家星星点点的灯火偷偷溜了进来,在墙角窸窸窣窣地跳着舞,我看着树影发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早上醒来,老师正在院子里劈柴。
老师对他的大提琴宝贝得很,干了不行、湿了也不行。山上房子湿气大,用不起管道暖气,他就自己捡柴火,在屋子里点炉子除湿。我琴拉得嘎吱嘎吱响,很难听,就把错怪在从老师这儿借来的练习琴上。他那把欧洲老琴发出的声音丝滑得像流水一样,让我垂涎欲滴,跃跃欲试。有一次上课,我趁老师出门抽烟的空隙,拿起琴弓,想要偷拉一下他的琴。但他的后脑勺像是长了双眼睛,马上就发现了,严厉地让我把琴放了下来。
老师家里没有热水器,洗漱用的是凉水,我怕冻感冒,决定等上完课再回家洗澡。见我起床了,老师放下手里的斧子,擦了擦手,把脑袋伸进屋里指指厨房,“咖啡在灶台上热着,你切点黄油和面包当早餐吧。现在是早上7点,吃完饭,我们就开始上课,早点上完课,我带你去山上看地(plot)。”
去年我来西班牙,在巴塞罗那大学读了一个月的语言班,我拿着就读凭证,在兰布拉大街上的一个教会大学女子宿舍里租到了一间单室套,进出只要和门房的宿管修女打声招呼就好,人际关系简单。今年我依然只在西班牙旅居一个月,没有报学校课程,住不了大学宿舍。巴塞罗那住房紧张,最终,我在Tibidabo山顶的一栋西班牙老宅里,租到了一小间卧室,与一位有洁癖的加泰罗尼亚房东阿姨同住。住在山上,远离市区五光十色的生活,除了拉琴、爬山和做饭,没有别的消遣,因此我琴技进步很快,音准和曲子的完成度都提高了。
老师知道我大大咧咧的性子,怕房东为难我,每次来上课,他都很关心我与房东相处的新进展。这次上课,老师特意教了我一首加泰罗尼亚民歌“El Cant dels Ocells”(《鸟之歌》),他说:“好好练,房东听到这首曲子,说不定一高兴就给你免房租了。”
大提琴是一种“没品”的乐器,很难找到音准。专业大提琴手对音准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对于他们来说,给初学者上课,听各种“离谱”的声音,是地狱级别的折磨。还好这次课上得比较顺利,我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保罗老师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大提琴课需要全神贯注,特别消耗注意力,每隔一个小时,老师就会给我煮一壶黑茶,让大脑已经疲成了散黄蛋的我喝口茶,回个魂。早上8点多,总算熬到了我翘首以盼的茶歇时间,我牛饮了一大口茶,对着桌上的花瓶发呆——这是老师从每天散步的山上采来的野花吗?真好看!
“现在,你可以用我的琴了,”老师拿起那把有魔力的古董琴,轻轻地放进了我手里,“接着上课吧。”我回过神来,又惊又喜,抓起弓子就拉,结果发现声音也没太大差别。我这才明白,功夫没到家,就算把杜普蕾的大卫朵夫给我,也是暴殄天物。马友友能用大提琴征服世界,不是因为他拥有大卫朵夫,而是他本来就足够好。
“这是您吃饭的家伙,在我手上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我耸耸肩,把老琴还给了老师,又拿回了那把被我嫌弃了很久的练习琴,“您给我的这把练习琴本来就很好,是我错怪它了。”
保罗老师早年的演出照
老师接下来教我拉和弦,我们忘记了时间,直到阳光热烈了起来,将窗外的葡萄藤照成了耀眼的荧光绿,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把琴收起来吧,我带你去看地。”
他背上我的琴,带我沿着盘山小路往后山走,走了好久好久,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在心里叫苦不迭:“唉!怎么还没到!老师平时散步要走这么久吗?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完啦!我忘戴帽子啦,要晒成黑皮啦!啊?怎么还要坐小巴?!”
老师一片好心,带我参观当地风光,我不好意思抱怨,只好像条小尾巴一样,跟他上了一辆山区小巴。车上几乎都是老人,老师跟他们熟络地打着招呼,有位拖着购物车的驼背老太太站在车门外犹犹豫豫地向里张望,膝盖似乎有些问题。老师也不年轻了,但他把琴包往我手里一放,跳下车,一手提上老太太的购物车,一手搀着她的胳膊,把她扶上车。
小巴翻过一座山谷,老师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头说,快到了。巴塞罗那公共交通很方便,花30欧买张月卡,地铁、巴士都能坐,便捷的交通,让老师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都没买车。
下车后,我们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又走了好一会儿,路过一个写着“蝴蝶夫人小道”的路牌。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老师所说的“看地”,是在为我奔忙。我在南京中医药大学拿过一个临床医学学士学位,读的是针灸推拿,学校的王牌专业。年轻气盛的时候,我曾经辞了外企的工作跑去新西兰做中医。后来阴差阳错地被母亲骗回了国,考了司法资格,接手她的个人律师事务所,做了律师。这个工作很辛苦也很复杂,我常怀念在新西兰做中医的日子。
因此,今年初我在网上看到这块地时,立刻就给老师写了封邮件,请老师帮我探探路,看是否适合盖个小房子,开个中医小诊所,也可以自住。后来我工作忙,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老师却很放在心上,来了好几次,帮我询问土地性质、周边地价、寻访工匠了解盖房和接水电的价格。
蝴蝶夫人小道尽头的风景
老师把我带到蝴蝶夫人小道尽头靠近登山步道的地方,指着一堵围墙说,“就是这里了,墙很矮,你可以爬上去看一下。”他以为我“偶像包袱”重,不好意思干这种ocupa(西语:强占)行径,就脸朝外假装不看我,边抽烟边帮我望风。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在国内的事业和生活已经稳定了,到了奔四的年纪。此时斩断根基,移民去另一个国家不是一个好选择。如今每年出国旅居一两个月,看看世界,再接着回去好好工作——我已经习惯于这种相对自由的模式了。我很清楚,年轻时的梦想已经结束了,我是不可能在这里开中医诊所的。
但老师却当了真,他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希望能把我留在身边,帮助我实现梦想。可我很快又要回国了。我不忍心告诉他实情,便顺着他的心愿,攀着石头缝蹦上围墙,装模作样地把这块地“勘探”了一遍,然后跳了下来,找了些不适合的借口,和他说我再多看看吧,总会遇到合适的,不着急。
老师点点头,送我去了Les Planes小火车站,我在那里候车回家。到家时,房东阿姨正在安排工人修房子。这里的房子容易长草,维护成本很高。她书房里有本厚厚的房屋保养手册,里面放满了各种账单和维修指南。豪宅嘛,偶尔短租当民宿体验一下还行,持有的话,成本就太高了。
这种忙乱的日子,最好别待在家里给房东添堵。前几天我自行车的链条断了,趁着太阳不大,进城修车去。
去年,我在老城区一家修车行看中了这辆银色的二手山地车。我忘带钱了,修车的老板却只收现金——这辆车要140欧。老板说:“我要下班了,周末不开门,你先把自行车骑回家,周一下午5点再来付钱吧。”这老板心真大,一点也不担心我跑了不给钱。后来没骑几次,我就回国了,保罗老师帮我保管着这辆车。
今年我住在山里,骑车的机会就多了。我把断掉的链条绑紧,跳上车,一路从山上溜下去。下山的路很美,高迪的圣家堂像巨人的白骨,矗立在棋盘状的街道和建筑之上,远处是蓝得让人心颤的地中海,凉爽的海风吹在身上,舒服极了。
修车店里,老板正在忙着招呼客人。今年他店里还兼卖起了二手衣服,大概是修车实在不赚钱。西班牙人做事磨磨叽叽,一文钱的生意都要聊半天,在这里排队是常态。我等了好一会儿,老板总算有空了,我用蹩脚的西语,指了指链条,说:“Hola! Hermano! (老哥,你好!)这车是我去年在你这儿买的,能帮我修一下吗?”老板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车,让我把它放这儿,第二天下班前来取。我问他要多少钱,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钱。
西班牙人真好!
原标题:《西班牙旅居日常:天天学琴,偶尔修车 | 沈钰》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张滢莹
来源:作者:沈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