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福建日报
《福建日报》2025年8月5日第07版在泉州石狮市人民路的联谊商厦停车场入口处,一张挂着“代书侨信”木牌的旧书桌静静地摆放着。每日,77岁的姜明典准时出摊,桌上泛黄的英汉字典、压书石和斑驳的钢笔,标记着一位“文字摆渡人”长达58年的坚守。他是泉州最后一位仍在营业的“侨信代书人”,经他手写的十几万封侨信,曾如候鸟般往返于闽南侨乡与南洋诸国,承载着一代华侨家庭的喜乐与悲欢。
墨迹浸染的侨乡记忆
闽南人将“信”称为“批”,“侨批”是近代海外华侨华人所写的家书。这种“银信合一”的特殊载体,是下南洋谋生的“番客”与故土亲人之间最重要的情感与经济纽带。20世纪60年代,石狮、晋江一带“十户九侨”,代写侨信的职业应运而生。彼时石狮街头代书摊多达二三十个,姜明典的父亲姜意涛便是其中一员。
20世纪60年代,初中毕业、成绩优异的姜明典因家庭问题被迫中断学业。母亲用“一枝草一点露”的闽南谚语鼓励他“天无绝人之路”。“她告诉我每一枝小草都可以吸收一点露水,不管怎么样总是有出路的。”1967年,19岁的姜明典接受母亲的建议,在业务繁忙的父亲旁边支起摊位,学写侨信。
彼时,在留着胡子的代书老先生里,姜明典显得稚嫩,母亲便让他下乡开拓业务。背起装有纸笔和糙米的旧书包,骑上自行车,姜明典穿梭于晋江、石狮的大小村落,挨家挨户询问:“阿伯阿婶,今仔日有批要写无?”
后来,随着找姜明典写信的人越来越多,每到一村,他都会被团团围住。侨眷们攥着衣角,把积攒许久的思念细细道来:“跟阿叔说,祠堂后墙补好了,雨天不漏水了”“家里母亲身体安好,勿念”……而他,便一笔一画将这些琐碎的牵挂,转化为工整的文字。
姜明典在石狮市人民路的摊位上。福建日报通讯员 郭雅琪 苏少平 摄这份工作也并非简单的文书代笔。侨信的收信人遍布东南亚、欧美各地,为了让不同国家的华侨都能读懂家信,姜明典的案头常年堆着几本外语词典。“刚开始写英文信,连‘汇款’都不会说,就对着词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查。”姜明典笑着说,有时遇到生僻的地名或行业术语,他能抱着词典琢磨大半天。日子久了,他不仅能熟练用多种外语书写信件,还能根据字迹辨认出是哪国的华侨来信,甚至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对方的情绪。
海外华侨读写外文还带有闽南语色彩,比如马尼拉的“王彬街”在侨胞口中是“Ongpin Street”,闽南大姓“蔡”的英文拼写是闽南音译“Chua”,姜明典需要精准翻译,再写在信封上。“如果收件地址或人名写错,意味着这户人家可能会‘断批’。”为了保证每一封信都能收到,姜明典遇到华侨回国探亲,他便追着请教,某某街道用闽南语怎么讲。
闽南地区重视祭拜祖先,每逢清明、春节等节日,海外华侨总会加倍寄回钱款,这也是姜明典最为忙碌的时候。姜明典的指尖轻轻划过案头泛黄的信笺。“他们在海外打零工、开小店,再苦再累,也总想着给家里寄信、汇款。信里既要报平安,也要问清家乡的点滴,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
尺素载不动的离合悲欢
海边的乡间,姜明典骑着自行车一跑就是10年。在他的笔下,侨批是一个个沾满着悲欢喜乐的故事。
“那时候,有的华侨回乡探亲时披金戴银很是风光,还有人靠着侨汇在村里建起两层洋房。”姜明典说,不少人羡慕华侨家庭,但他看到更多的是无数家庭的悲戚和离散。
在他的记忆里,最让人心酸的是“番客婶”的故事。在闽南,出洋谋生的华侨被称为“番客”,他们留在家乡的妻子便被称作“番客婶”。这些侨眷大多在新婚不久后与丈夫分离,丈夫远赴海外谋生,许多人从此再未谋面。
“有位阿婆,丈夫去了菲律宾后就没回来,她守着老屋等了一辈子。”姜明典说,后来海外寄来的信,笔迹渐渐变了,原来是丈夫在异乡病逝,儿子接过了父亲的笔,继续以父亲的名义给母亲写信、汇款。“信里总说‘生意忙,暂不能归’,其实阿婆心里早有预感,只是每次收到信,还是会红着眼眶让我代写回信,说‘家里都好,勿念’。”
这样的故事,在他58年的职业生涯里听过太多太多。父亲曾告诫他“清官难断家务事”,但目睹侨眷陷于困境时,姜明典难以冷眼旁观。改革开放后,他动员“番客婶”去海外与丈夫团聚。1977年,姜明典在石狮城区新华路支起固定摊位。作为代书人中最年轻的外语通,他帮助了超过1万名“番客婶”翻译外文证件、填写出国申请表。“她们先到达香港中转,辗转到了异国后,有的人与半辈子未见的丈夫终于团聚,有的发现丈夫已经重组了家庭。”言语中,姜明典有些唏嘘。
20世纪80年代,邮政系统和银行电汇逐渐取代了侨批业务。姜明典说,记不清从何时起,找他写侨信的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文件翻译,再后来是代写各类法律文书、遗嘱祭文等等。
“潮退”后仍初心不改
今年3月,一条网友拍摄姜明典的短视频意外在社交媒体上走红。不少记者、自媒体、网友像潮水般地涌向了这个原本已清冷的摊子。
“这把年纪还上了央视,旁边铺子的老朋友都说我成网红了。”姜明典推了推眼镜,笑笑说,“每个来找我聊天的人我都很欢迎,我感谢大家通过我关注这段历史。”
走红后,姜明典的日子有了些变化,变得忙碌了些。姜明典指了指桌角的订单,有商户托他草拟合同,还有年轻人来求一首祝寿的诗词。前段时间,一位华侨老先生特意找到他,说想给家乡的祠堂写篇碑记,“他说电脑打出来的字没温度,还是手写的有感情”。
采访当日,一名从武汉来泉州旅游的大学生慕名而来,请姜明典为他远在加拿大的太叔公写一封信。姜明典按照侨批的书写方式,传统竖排,从右向左,写下“魂梦为劳”这样寄托着相思之情的文字。
走红后,姜明典的日子又好似没有改变。每天不到5点起床,上山锻炼。9点前准时出现在摊子上,等待顾客的到来。不少老朋友会来找他闲聊几句,还有客人会找他咨询法律文书或是海外亲属的相关问题,他都热情相待。一直待到晚上7点,姜明典才会收摊回家。一年中,他只在春节、清明休息,其他的日子风雨无阻。
摊位上,姜明典父亲传下来的铁皮盒里,15支楷笔静静地躺在里面,等着姜明典每一次拿起。他至今也保留着叠信的老规矩——对折再对折,信纸折成一长一短,名字永远露在外面,那是为了让收信人第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
姜明典(右一)给顾客念旧时书信。福建日报通讯员 郭雅琪 苏少平 摄“家书抵万金”的时代已经结束,有人劝姜明典年纪大了该歇歇,他总说:“只要还有人需要,我就一直写下去。”对姜明典来说,这是一个“帮人忙、做好事”的工作,“总有人对着我说,希望我身体康健,能一直在这里”。
在这个信息飞速流转的时代,姜明典的小摊像一座安静的驿站,守护着笔墨间的温度,也珍藏着一座城市一个群体的集体记忆。那些流淌在信笺上的思念,早已超越了时空,成为侨乡大地最动人的精神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