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酷热是铺天盖地的,尤其午后的日头最毒辣。阳光白花花地撒下来,晒得人头皮发麻,只盼着寻个阴凉处躲进去。我的老宅便是这酷暑里难得的喘息之所,推开那扇被晒得滚烫的木门,吱呀一声,仿佛连门轴也在抱怨这恼人的天气。躲进堂屋,一屁股坐在那张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旧竹椅上,它也“吱扭”一声,像是替我长长出了口气。
书架上的书,摸上去也是温热的。不知怎的,就想起古人那句“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的话来。我心里一动,提了桶到院里的老井边,井水凉得沁人,哗啦啦打满一桶,脱了鞋袜,把双脚浸入水中,一股透心的凉意瞬间从脚底板蹿上来,激得人一个激灵,浑身的燥热似乎都消散了几分。就着这桶凉水,我在井沿边坐下,翻开书页,说来也怪,脚底凉丝丝的,心里那点被热浪蒸腾起的烦乱,也悄然沉静了些。油墨的清香混着井台边湿润的空气,幽幽散开,仿佛连带着屋里的空气,也清爽了些。
书里的世界慢慢展开了。读到妙处,忍不住“噗嗤”乐出声;读到沉郁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整个人便陷了进去,连手里扇风的蒲扇都忘了摇。腿上不知何时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痒得钻心,才猛地惊醒,抬头四顾,发现日影不知何时已经斜了,透过窗棂的光柔和了许多,院子里树影拉得老长,方才那无处不在的酷热,竟不知不觉退去了一些。
树影在书页上慢慢挪移,光线变幻,书上的字也仿佛有了呼吸。读到“心静自然凉”的老话,心里会意一笑,这凉意,哪里仅仅是坐着不动得来的?分明是心思钻进了字里行间,忘了跟外面的热较劲,那股子由内而外的燥气,也就被书页间的“沁凉”无声无息地浇灭了,像苏舜钦躺在纸屏石枕上吟诵“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那静气穿透纸背而来,隔世清凉,悄然消融了暑气的边界。
正读得入神,母亲轻手轻脚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水灵灵的,她把盘子放在我旁边的小凳上,没言语,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拿起一片咬下去,冰凉的汁水瞬间在口中溢开,那股清甜直透心脾,仿佛和眼前流淌的文字汇在了一处。低头一看,一滴西瓜汁不经意间滴落在书页上,洇开一小团粉红,像不小心按下的一个印章。那一刻,书里的悲欢和生活的甘甜,就这样奇妙地叠在了一起。
黄昏终于来了,白天的暑气显出疲态,我合上书,抬眼看见母亲坐在门槛边的矮凳上,手里也捧着一本书。夕阳的金光笼罩着她的身影,她看得那么专注,手指偶尔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眼神清亮,连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余晖里都显得格外温润。看着这情景,我心头忽然一动,这阅读带来的清凉,原来并非独享,它像那井水浸润书页一样,无声地流淌着,滋养着不同心境下的人。母亲那沉静的身影,不也像一本被岁月温柔翻阅着的书吗?
夏天的热浪还会再来,但我知道,只要翻开书页,那字里行间蓄着的凉意,就留在心上了。这清凉,从古井深处汲来,由书页墨香封存,它虽悄然无声,却又辽阔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