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工人日报)
编者按
非遗技艺是漫长岁月留给今人的礼物。它们曾是先民们衣食住行的日常,是节庆仪式里的虔诚,是乡音乡情中的眷恋。
当城镇化的脚步匆匆,当数字技术重构生活,一部分曾与土地、社群紧密相连的技艺,因学习(制作)周期长、经济效益低,年轻人鲜少问津,面临 “断代” 风险,亟待系统性抢救与保护。
焕新,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复刻。抢救濒危非遗项目,最终目的是让它们在当代生活中找到新的坐标。
我国已建立起国家、省、市、县四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体系,共10万余项,其中国家级代表性项目1557项。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名册中,我国有44个项目入选,总数位居世界第一,这其中不乏成功实现抢救与传承的范例,不少濒危非遗项目重焕生机。
《工人日报》文化新闻版推出系列报道“非遗项目焕新记”,我们不仅要记录抢救的艰难,更要捕捉传承中的温度:或是老艺人倾囊相授时的执着,或是年轻人拜师学艺时的热忱,或是一方土地为守护技艺而凝聚的共识……这些瞬间,正是非遗得以延续的生命力所在。
愿这一系列报道成为一束微光,照亮那些曾被遗忘的角落,也期待着更多人拿起传承的接力棒,让濒危非遗不仅 “活下来”,更能 “传下去”,在时代的舞台上续写属于它们的精彩篇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枊,春风不度玉门关。”唐代诗人王之涣的诗句,让羌笛声名远扬。
羌族没有文字历史记载,羌笛承担了以音律传承族群记忆的重要作用。它曲调哀婉悠扬,至今已有2000余年历史,是我国最古老的单簧气鸣乐器。由于制作工艺复杂、演奏难度较高,依赖口传心授、缺乏乐谱体系,至21世纪初,全国精通技艺者不足10人,且多高龄,一度成为濒危技艺。2006年,羌笛演奏及制作技艺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守住“冷板凳”上的匠心
“制作羌笛,要选用羌山海拔2500米以上特有的高山箭竹,手工十八道工序才能完成。”7月的川西高原,阳光炽烈,在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县的一间暑期教室里,61岁的四川省羌笛吹奏及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何王金正在授课,望着座位上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不由得想起当年求师拜艺时的自己。
1989年,20岁出头的何王金了解到在四川羌族地区,羌笛技艺几近失传。在县里艺术团工作的他决心专注羌笛技艺学习,奔赴百里,冒雪前往亚都乡四寨向何克芝拜师,“整整坐了5个小时汽车,还走了20多公里山路,雪深有膝盖那么高”。
寒冬里,何王金每天到河边练习羌笛吹奏,冻得嘴巴干裂,持续十余天之久。精诚所至,他终于被收入师门。自此,他便一头扎进了羌笛世界,这一守,就是30多年。
在羌笛传承谱系中,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龚代仁、雅都乡四寨的何克芝,在民间被分为“龚派”与“何派”。羌笛演奏采用的 “鼓腮换气法”要求一气呵成,整首乐曲无论长短都不能停顿,其间还需运用喉头颤音、手指滑音等技巧,传承之路异常艰难。2008年汶川地震更导致数名传承人遇难,加剧断层危机。
“当时北川地区数十名羌笛吹奏者遇难,幸存者中能演奏者不足10人,制作技艺传承人仅剩4人。”何王金称,受地震影响,他自1990年起耗时18年收集的10余首古老曲谱在灾后搬迁中遗失近半,“曲子都是通过各个羌寨中老人口述记载,随着老人的逝去,那些遗失的曲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心痛之意溢于言表。
龚代仁出生于1934年,13岁便随父亲学习这门祖传技艺。1983年对传统制作工艺做出关键改进,提升了音准与音色,使羌笛能演奏完整乐曲。现任阿坝州羌学会常务副会长、羌笛演奏及制作技艺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陈海元便是他收入门中的首位弟子。
“学习羌笛很难,要把它学精、学透需要花大功夫,在困难考验下半途退缩的人很多。”陈海元出师后始终致力于传承人培养。他感到,时代在发展,文化在创新,要让一款具有悠久历史的独特乐器焕发出勃勃生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越是艰难,越是要守住这个‘冷板凳’,才能确保羌笛技艺延续”。
在创新发展中破壁突围
数十年来,何王金充分利用送文化下乡机会,在羌族聚居区以及还有羌笛这门乐器存在和曲目流传的地方共收集、整理30多首古羌笛曲目,出版的《羌笛演奏及制作技艺》一书,填补了“羌笛”这一古老民族民间乐器没有专门、系统介绍演奏及制作技艺理论的空白。不仅如此,面对传承断层的危机,他做出了大胆决定——打破“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在获得恩师何克芝允准后,他开始广收学生。大浪淘沙,在这条守艺路上等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袁永杰便是其中之一。
距茂县200公里外的阿坝师范学院实验室里,汉族教师袁永杰正调试着一台精密仪器。他右手食指上,一道被电刨机割伤的疤痕清晰可见——那是改良羌笛付出的代价。
袁永杰来自甘肃,2014年到阿坝任教,初闻羌笛音色便被震撼,随即拜师何王金。因有着竹笛吹奏经验,很快便掌握了吹奏技巧。在一次与现代乐队合奏演出时,他发现传统羌笛因按孔方式随意导致音准偏差,便在何王金的指导下,运用专业乐理知识“波长原理”重新排列孔距,将羌笛传统的六孔音阶改为七孔音阶,在原来的六孔七个单音阶基础上新增了一个八度音阶,使羌笛的音域加宽,不仅能演奏流行音乐,而且可以和现代乐队进行合奏,获得《新型音准型羌笛》专利。2021年,他又通过创新腔体结构,发明“单口演奏型”专利,解决哨片易湿、儿童误吞等问题,使学习门槛至少降低了60%。
“我们学院现在专门设置了‘羌笛制作技艺与演奏虚拟仿真实验’课程,让学生们通过‘打游戏’的方式,全流程了解这门技艺。”袁永杰表示,羌笛绝技不仅需要“师带徒”式的活态传承,还需要通过创新形式,让其在普通大众身边传播,这样才能将文化基因保留下来。
呼唤更多“接力者”加入
“不仅是高校,非遗进校园还延伸至小学,这为羌笛技艺传承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自20世纪90年代,陈海元便会利用寒暑假,在茂县开办免费授课的羌笛演奏班,但由于教学模式相对简单,无法形成体系,学员可持续性难以保证,效果并不如预期。
“羌笛的活态传承依赖面对面教学,而精熟技艺者日益减少,现代流行音乐的冲击更让传统艺术难以吸引年轻群体。”中国音乐学院教授、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理事张天彤过去20年,一直致力于中国传统音乐,尤其是我国人口较少民族传统音乐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她认为,“传承人+学者+教育工作者”合作机制,可为羌笛等传统乐器非遗的可持续发展提供方向。
近年来,阿坝州在非遗文化保护方面不断加大力度,通过实施人才培训计划,为传承人传承能力建设提供支撑;多方筹措资金,为传承人有效保护和传承提供资金支持;保护与利用并举,为传承人提供良好的空间氛围;拓展“非遗进校园活动”,为传承人队伍建设提供新模式……
“在这些政策加持下,羌笛技艺传承乘势而行,获得了极为有利的发展空间。”陈海元在实践中深刻感受到,技艺传承必须与时俱进,才能赢得年轻人的关注,“我们特别渴望越来越多羌笛技艺传承‘接力者’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