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淳翔
1945年四五月间,日寇败局已定,上海沦陷区的文化人却遭到丧心病狂的贝当路(今衡山路)日本沪南宪兵队的集体“照顾”。这期间被捕而受酷刑的有李健吾、柯灵、吴琛(魏于潜)、孔另境、武桂芳(金性尧夫人)等。而加害者呢?编辑家范泉曾在1946年11月初发表的名为《甲斐军曹》的长文中,开篇便点出了两个名字:萩原与甲斐军曹。
此二人是上海沦陷期间专门缉捕文化思想犯的两个臭名昭著的“文明的刽子手”。前者名萩原大旭,在李健吾笔下,他个子修长,“一张清癯的长脸,鼻子高高的,眼睛陷在两旁”,外形略似诗人徐志摩,但更枯瘦,“冷静,文雅,心思绵密”,似乎是《君主论》的作者马基雅维利、大太监李莲英和徐志摩三合一的形象。杨绛《客气的日本人》的主角也是他,称其留下一张名片,印着“荻”原大旭四字。此人“冷漠无情如一尊石像”,“两眼闪闪发光,活像一条对着青蛙的长蛇,不动,以一种内在的吸力摄取着囚犯的心灵”,他先请李先生吃蛋糕,然后用自来水龙头“对着他嘴里灌水,直灌到七窍流水,昏厥过去”。柯灵在“入狱第五日,由敌宪萩原行刑,卒不支,遂倒地不起”。只见此人手执柯灵一卷《市楼独唱》,神情阴骘,“絮絮胁诱”,令人不寒而栗。
甲斐军曹,全名不详,其暴虐程度与萩原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外形是矮而精壮,简直与抗日漫画里典型的日本鬼子身形别无二致。金性尧写他:“剃得光光的头,露着一排獠牙,门牙上还镶着一颗金牙齿。头圆而大,眉毛浓浓地向上翘着,两手上都长满了毛。面色黄苍苍的,皱纹特多,可以看出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家伙”。(闻蛩《甲斐军曹》)说起大金牙,范泉见到的则是:“四个金牙齿从他的嘴唇里闪露出可怕的光亮”。
就长这么一副尊容的家伙,居然向范泉自称教育专家,说以前在日本国内教过一个中等学校和一个专门学校的书。但他作为宪兵队军曹对沪上左翼文化人实施的所谓“教育”,却只是“电刑,灌冷水,老虎凳,针刺和倒悬。甚至有时候连这些还不够,就用狼犬来咬他的心脏,用烧红的铁链来缠他的胸脯”。
甲斐又是怎样带队暴力抓捕的呢?金性尧写道,在仲夏的某个大清早,天色还刚刚泛起鱼肚白。“因为门开得慢一点,一进门就是一阵咆哮,母亲走近去解释时,甲斐军曹便撩起巨掌,劈面的一记火辣的耳光,可怜她行年半百,生平还是第一次受着这样的侮辱”。金先生刚刚学语的女孩,那颗幼小的灵魂,“蓦地给重创了一下”。(闻蛩《小灵魂的受难》)
随着原子弹爆炸,日本全面投降了。此后不久,李健吾听说有英美人士跑到集中营点名和萩原相会,“这个懔懔不可冒犯的军曹,出人意外,跪在地上,只是连声求饶”,原先自命不凡的家伙终于原形毕露。那么甲斐呢?只有更滑稽。他据称已痛改前非,甚至想做曾经在日本宪兵队里被他拷问得死去三次而最后释放出来的蔡经理的干儿子,当然被拒。当范泉用日语问他“教育”过多少人,他竟“怔住了,但随即苦笑了一阵,很和善地用日语答道:‘别开玩笑了吧,过去,我是说着和你玩的,今后,我是要由你们来“教育”了’”。显然,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才是这些人形恶魔共同的生命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