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出版
创作于清代的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以明朝科举制度下的儒林群像为核心,通过范进中举的癫狂、严监生临终惜灯草的吝啬、王冕隐居不仕的清高、杜少卿携妻游山的狂放等数十个鲜活故事,既辛辣讽刺了追名逐利的士林丑态,也暗藏对人性本真与精神自由的坚守,开创了中国古典讽刺小说的新范式。
鲁迅的偏爱与“伟大需懂”的喟叹
如果要问鲁迅先生偏爱的古典小说都有哪些,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自当榜上有名。鲁迅曾一度向友人表示,想写一部《儒林外史》式的小说来揭露绍兴社会生活的黑暗面。这一构想最后并未付诸实践,但已然可见这部小说对于鲁迅的深刻影响。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高度评价《儒林外史》:“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此外,鲁迅认为,清末谴责小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难以与“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的《儒林外史》相提并论。他直言《官场现形记》之类作品“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并感慨“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更强调“是后亦鲜有以公心讽世之书如《儒林外史》者”。
只是在激赏《儒林外史》的同时,鲁迅不由得也发出了这样的喟叹:“《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与“伟大也要有人懂”也由此成为鲁迅对《儒林外史》举足轻重的评价。
近代名家眼中的“第一流文学”
如果单纯讨论热度与话题度,一贯寂寞的《儒林外史》当然无法与《红楼梦》或《西游记》等书相抗衡,这与小说具体题材、小说家所选择的写作策略有关。不过假设将时间的指针飞速回拨,一键穿越回近代时期,我们则会发现原来《儒林外史》也曾“风光”过,甚至一度产生了被研究者称为“《儒林外史》效应”的独特现象。除了鲁迅以外,其实有相当数量的近代著名学者、作家等知名人士都表达过对《儒林外史》的喜爱,比如钱玄同就认为,“中国近五百年来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只有《水浒》《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三部书”;《儒林外史》“没有一句淫秽语”“是国语的文学”。由于这些原因,钱玄同将其视作“青年学生的良好读物”,“大可以拿他来列入现在中等学校的‘模范国语读本’”。陈独秀则评价《儒林外史》“难能可贵”,“是中国文学书里很难得的一部章回小说”,其客观性与写实性使得它脱颖而出。我国民族工业先驱、近代著名实业家张季直曾说:“于旧小说中最喜《儒林外史》。”
鲁迅对《儒林外史》的阐释多具有学理性,注重对文本特质的提取与凝练,以及给予它相应的小说史定位;相比之下,作家张天翼则多以随感式的生动笔触来表达对这本书的赞赏。张天翼这样形容自己阅读《儒林外史》的感受,“温习了一遍之后,又随便翻开看几段,简直舍不得丢,好像要留住一个好朋友不放他走似的”。《儒林外史》被张天翼称作“一种最高明的自然主义作品”。以上这些文人学者可谓《儒林外史》的“近代知音”,他们加速并巩固了《儒林外史》的经典化进程。
清代评点家的“知音之问”
鲁迅感慨《儒林外史》“伟大也要有人懂”,无独有偶,清代的《儒林外史》读者也抒发过与之近似的共鸣。比如评点家黄小田就在此书临近完结处留下“一部儒林终之以琴,滔滔天下谁是知音”的感叹。作为我国古代小说评点史上唯一一位同时点评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两部巨著的学者,黄小田与张文虎等《儒林外史》的“清代知音”共同奠定了《儒林外史》经典化的基础,为后世读者留下了诸多值得借鉴的文本阐释思路。
与黄小田一样可称作《儒林外史》“清代知音”的张文虎,是被曾国藩称为“大江南北惟此一人”的晚清江浙名宿,与黄小田是“性情所契惟一真”的至交好友。笔名“天目山樵”的张文虎为《儒林外史》留下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天评”,其中许多评语可谓妙趣横生。在杜少卿与众人谈《诗说》之际,书中预先以众声喧哗的文字效果铺陈,让不同身份、心性的人物在简单言谈间便自觉地暴露出自身的特质与局限。针对这一精妙写法,张文虎评价道“什么鸟便吱什么声儿”,评语既风趣传神,又暗含“人物声口”的小说理论问题。
清代的评点家曾言:“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这与后来鲁迅、熊十力、张天翼等人的阅读感受是一致的。这个现象深刻体现出《儒林外史》的超时空特性与当代性。经典之所以为经典,正在于历久弥新的穿透力,今天的读者依然可以从书中持续不断地汲取可贵的人生智慧。
拥抱不确定生命的热忱之作
“人生世上难得的是这碗现成饭”出自《儒林外史》开端的周进故事。这句话是周进的姐夫金有余劝慰“在家日食艰难”的周进时所说,劝他暂且放下执念,以生存为要、活在当下。清代评点者认为“此语能令千古英雄豪杰同声一哭”,作为吴敬梓历尽千帆后真实心境的写照,即便是在今天读来也同样发人深省。
《儒林外史》从来不是一部垄断意义的小说,相反,它坦然拥抱生命本真的不确定性。作为一部极具开放性的文本,它为今天的读者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阐释场域——关乎人如何在复杂微妙的人情羁绊与世事裹挟中谋求生存,如何在亲历种种境遇后逐渐理解不同的人生抉择,又如何在这一过程中真正习得对他人与自我的敬重。吴敬梓对士人群体扑朔迷离、不可捉摸的集体命运进行了深刻叙述,这不仅超越了单纯的个体叙事局限,更让行文始终追逐真实人生境况的步调。正因如此,作品才拥有了超越时光的艺术魅力与常读常新的生命力。由于吴敬梓细致地、坦诚地展现生命本身的悲怆、丰富与深刻,更将自己全部的生命热忱注入其中,以至于历经漫长岁月,我们也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跃动的生命力。也正是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经典,终会遇到懂它的人。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许桐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