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玲
插画 赵敏
暑假里,儿子同学来家玩,跟我说:“阿姨,您真酷!能同意梓图在白衬衣上让全班同学签名。”我一愣,儿子慌忙瞪了同学一眼,转头解释:“就……一件我穿不下的旧白衬衣。毕业了,想留个纪念……对不起没告诉你!”他低下头,眼神怯怯地偷瞄我。那同学见情形不对,赶紧溜了。
那件白衬衣,是小学统一配校服穿的,平日里它总被我打理得雪白挺括,像个规规矩矩的小绅士。暑假前,孩子六年级毕业了,我还想着要好好做个纪念。
“拿出来吧。”我说。儿子迟疑地从书包里掏出那被叠得四方平整的白衬衣。当它展开在眼前时,我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昔日那个“纯白的小绅士”,彻底变了模样:身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像春天里肆意疯长的藤蔓,爬满了衣身、袖子,甚至每一寸领口。不同笔迹、不同颜色的签名,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夹杂着“加油”“别忘了我”“做自己的光”的祝福,还有淘气的简笔画和小小的笑脸……整件衬衣,成了同学们随心涂鸦的画布,一件独一无二、生机勃勃的“艺术品”。
我心头那点刚升起的愠怒,像阳光下的薄冰,悄然融化了。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课间,或是某个放松的午后,儿子小心翼翼捧着这件承载心意的“战袍”,同学们笑着、闹着,郑重其事地签下名字,画下他们独特的祝福。这哪里是破坏?分明是一个孩子笨拙又真诚地,想要紧紧抓住一段即将逝去的时光,珍藏一份纯真的情谊。
我拍了拍儿子紧绷的肩膀,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嘿,怎么没想着让老师也来两笔?这可比商场里买的纪念册珍贵多了,是真正的‘毕业限定版’啊!”
儿子眼中积蓄的不安和慌张,瞬间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接着,是巨大的、明亮的释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我,脑袋埋在我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妈……谢谢你……谢谢你没责骂我,真的,谢谢你尊重我……”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小小身体里传来的、如释重负的轻颤。那个低头认错、眼神怯懦的男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理解、被接纳后,重新舒展了枝叶的小树苗。
那件被涂鸦得“面目全非”的白衬衣,静静地躺在儿子的手上。它不再仅仅是一件被“糟蹋”的校服,而是一面小小的旗帜,上面写满了少年隐秘的心事和告别的勇气。它提醒着我:青春期的门扉后,藏着多少我们未曾“看见”的渴望,渴望自己的心意被郑重对待,渴望那些看似“离经叛道”的举动,能被父母一眼看穿背后的珍惜与意义,然后,报以一声理解的轻笑,一次无声的尊重。
孩子的世界,自有其郑重其事的仪式感。那件签满名字的白衬衣,就是他为自己第一次懵懂的离别,亲手缝制的一件小小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