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扬子晚报
●老克
明代大画家沈周,是“明四家”的领军人物,也是另两位“明四家”唐寅和文徵明的老师,可他的名气却远远不及另两位,甚至不及另一位“明四家”漆工出身的仇英,何也?
沈周的人生轨迹很独特,一生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更没有做过官,他唯一做过的“官”,是在乡间被推选出来交公粮的“粮长”。作为诗人和画家,沈周为了在家侍奉老母亲,只是在江南一带打转转,最远的旅行西边到南京,南边到浙江天台山。可就是这样人生如此平淡无奇的人,却在画坛上留下许多“上上神品”,让后来的吴门画派成为画坛的主流。
明宣宗宣德二年(1427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沈周出生在苏州城外的相城阳澄湖镇。沈氏家族历代布衣,祖训就是不做官,靠家中几百亩田维持生计,以读书、写字、画画为乐。
不要以为沈家只是苏州乡下的土财主,沈周的曾祖父沈良精通书画,与“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是好友。沈周的祖父沈澄,工于诗画,以诗闻名江南,钱谦益曾为他写过小传。沈澄有长子沈贞,次子沈恒(沈周的父亲),弟兄俩都工诗善画,笔法学习元代画家赵孟頫、吴镇、王蒙。
沈周画像
现在看来,地域文化对人的影响是深远的,尤其家学对人的滋养最深厚,是几代人的“传承”。沈周就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和家庭,他七岁发蒙,老师是苏州名士陈宽,在学习中,沈周很快就展现出在诗文方面的天赋,这里要补一句,尽管沈家是书画传家,家人却没有让沈周学画,在当时文人眼中,画画只是小技,诗文才是大道。
父亲沈恒虽然不想做官,但作为百姓的义务还是逃不掉的,被点充该片区的粮长,负责纳粮和解运事宜,沈周很懂事,十二岁就帮父亲打理具体事务。十五岁那年,沈周代替父亲来南京领取符契文件,这是沈周第一次出远门,他在南京等待领取符契期间,游玩了南京,也了解到户部主事是一位喜欢诗文的官员,就写了一首诗呈上,没想到这位主事,不相信是十五岁的少年所写,当场让他写一首与李白同题的《登金陵凤凰台》,结果诗写好后,这位官员大为赞赏。
从南京回苏州的船上,少年沈周意气风发,眼前的江南景色让他诗兴大发,他写了诗抒发感情,但觉得用诗歌难以表达山水的维妙之处,回家后向父亲提出学画。
沈周先是向伯父沈贞学画,后来又正式拜苏州画坛名流杜琼为师。杜琼的山水、人物画功力颇深,且擅书法诗文。杜琼的老师叫陈继,善于绘画,与“元四家”中的王蒙、倪云林多有交往。
沈周学画这里透露了三个信息:一是自己想学,学画是主动的;二是有诗文打底子来学画,领悟力肯定不一样;三是拜有真学问的名师,不走弯路,路子正太重要了。
沈周向杜琼先生学画,老师拿出自己收藏的元代大画家赵孟頫的四幅真迹——是仿晋唐大家的名画,每图各师一家,可谓神妙之极,让沈周细细体会,然后又详细讲解绘画发展史的脉络,如此良苦用心,就是让沈周“不仅埋头拉车,更要抬头看路”,在中国绘画史的长河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坐标。
在老师杜琼的指导下,沈周开始近乎狂热地临摹古人的画作,学习古人的用笔用墨、构图布局、风格气韵。有后人评价:沈周的山水画继承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画风,兼营南宋院体风格,形成构图严谨、笔法工整、布局缜密的风格,主要取法吴镇,兼营倪瓒、黄公望等人画法,形成其构图简练、用笔凝重、笔墨浑厚苍茫的特点。
1444年,十八岁的沈周结婚,女方是太仓沙溪陈家姑娘,陈家和沈家可谓门当户对,岳父和沈周的父亲一样,家中收藏书画甚多,都有过被朝廷征召不肯做官的经历。而新婚妻子陈慧庄容貌秀丽,性格柔静,知书达礼,沈周的祖母每次诵读佛经前,都由孙媳妇做好句读。
1454年,二十八岁的沈周,作为德才兼备的人才,被苏州知府推荐为做官的人选。自古以来,出仕是历代读书人理所当然的选择,加之沈周特别优秀,在那种社会环境下,他更是被推到“出仕”的风口浪尖。所幸沈家的长辈是明白人,所幸沈周自己也是明白人,十年之中,沈周刻苦读书习画,竟然没有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可谓是个异类。
这次苏州知府的推荐,无须参加那些枯燥无味的八股考试就能做官,这让沈周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件事。妻子陈慧庄也许看出丈夫的内心纠结,说道:“你说出理由,我来试试反驳你?”
沈周说:“做官可以逛京城,不交赋税,你可以做诰命夫人!”
妻子答:“京城除了官多、官大,哪里比得上我们苏州城?再说,我们是百姓,交粮当差理所当然。至于做诰命夫人,只要能和相公厮守,那些东西要来作甚?”
写到这里,让人不由对陈慧庄肃然起敬。难怪沈周称自己的妻子是“贤妻良友”。
历代读书人都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尤其是后者,对画家沈周来说尤为重要,因为沈周一生都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他的母亲九十九岁去世),加之多年在乡间做粮长,他中年之后的游历,就在苏州附近打转转,比如杭州、常熟、无锡、昆山、太仓、宜兴,最远的是南京和浙江天台山。游历如此狭窄,似乎与“行万里路”是个矛盾,这次读沈周有关资料,才发现他游山玩水的独特之处:
慢游:沈周出行基本靠船,沿途不仅可以欣赏自然风光,还可以感受风土人情。上岸徒步行走,并不刻意寻访名胜古迹,只要用心,野花鸣禽,幽洞山泉,满目皆是美景。有时沈周还喜欢独自“阅读”风景,被同伴不断催促才离开。
结伴:与沈周结伴同行的都是亦师亦友,比如画家刘钰、史鉴、吴宽等,这种游玩中的相互激活太重要了,有时候游玩兴起,还赋诗、作画,硬把结伴旅行变成了“流动的雅集”。而且每到一处,都会有当地的文人慕名而来拜访或同游,这些朋友可算是称职的“地陪”,更何况朋友招待的都是当地有特点的美食,能体会“舌尖上的江南”。
住寺:沈周受他父亲信佛的影响,和他的朋友出游,都喜欢住在朋友安排的寺庙里,比如在杭州,就住在保俶寺和灵隐寺,在苏州就住在承天寺。明月清风,禅院钟声,住在寺庙就像住在古画里。
全天候:沈周他们游玩是不受天气限制的,天清地明固然好,如遇到刮风下雨,或者大雪纷飞,依旧兴致不减,在画家眼里,这些都是上天的恩赐。
沈周虽然画名在外,为人却特别忠厚,心地善良,待人宽容,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辜负别人。
苏州有位新上任的曹知府,要为新建成的建筑画壁画,命令当地的画匠来做义工,有个一直想羞辱沈周的人,使小坏把沈周的名字也写进名单,结果沈周换了衣服,真去干了几天活。有人说,你名气这么大,找个官员打个招呼就可免去。沈周淡然回应:“这是做百姓的本分,没什么可耻。求权贵说情,那才可耻。”
有人给沈周送来一部稀有的古书,他如获至宝,当即重金买下。没想到有位朋友来访,认定这部书是家中的旧物(书中有朋友的批语),沈周当即把书物归原主,钱都不要。没想到这位朋友得理不饶人,一定要让沈周说出卖主,不但让卖主退钱,还要拘送官府。可沈周坚决不说卖书人的名字,理由很简单,既然已经失而复得,就不要节外生枝了。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局部)
沈周花重金购得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发现该画没有其他名家的题跋,便开始邀请当世名家在《富春山居图》上题跋,谁知该画竟被某名家之子偷偷卖掉,沈周完全可以告官,追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名画,但他不愿让某名家父子身陷囹圄,没有打官司。可他又深爱此画,后来凭着自己超强的记忆力,把《富春山居图》给“默画”了出来。
沈周留下许多绘画精品,都是赠送之作,比如被称为里程碑的画作《庐山高图》,是为他的老师陈宽七十大寿而作;比如《魏园雅集图》,是沈周与好友雪天驾舟访魏园的乘兴之作;比如送好友吴宽赴任的《京江送别图》,饱含几十年的纯真友情。我曾在南京博物院看过沈周所画的《东庄图》,也是为朋友吴宽画的。可见真正好的作品,要投入真情,要全无功利之心,这与当下有些批量生产的画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沈周花甲之年,老妻陈慧庄逝世,让他痛不欲生。他的父亲中风瘫痪,沈周一直在身边陪伴,弟弟沈召病重昏迷不醒,沈周干脆把被褥搬去与弟弟同住。再后来,沈周的老师陈宽、杜琼、刘钰,他的好友史鉴、吴宽、余景明、文林(文徵明父亲)相继去世,他们生前都受到沈周的探望和关爱。这些师友、亲人离去时,沈周悲痛无比,留下杜鹃啼血般的诗句和画作。
一个人善良、纯粹,没有心机,活得天然,哪怕年纪老,身上也会散发令人羡慕的活力。有位京城大员,召见沈周,见他不但精于书画,对世道也眼光深远,没有意识到沈周已是七十六岁的高龄,竟提出请沈周做他的幕僚,当然遭到沈周的婉拒。
沈周不仅对世界、对人生、对师友和亲人一往情深,哪怕对村里乡民也会投以爱,传说沈周在大雪天,看到有农户家里没有炊烟升起,就会关照下人送点米过去,用沈周的话来说:“我怎能独饱呢?”
我相信这种亲情、友情和爱情对心灵是有滋养的,这种对世界的博爱也是有回响的,我更相信,在文学和艺术的创作上,“真情实感”少一把劲都上不去。
沈周一生性情平和,生性淡泊,待人宽容,与世无争,但却有着自己的独立思想。“纳纳乾坤内,秋风自布衣”——蕴含了他作为独立个体价值的自信与自傲。沈周一生居于田园,选择隐逸的生活,虽然明王朝体制内少了一位普通官吏,但在艺术史上却多了一位艺术大师。
我定居南京,特别留意沈周与南京的缘分。沈周十五岁第一次出远门“代父听宣”,就是在南京。三十八岁那年专程来南京游玩了三天,最长时间是五十八岁那年,在南京待了整个春天,秦淮河、燕子矶、玄武湖、紫金山,沈周太爱南京的山水,留下不少诗文和画作。
沈周八十一岁那年,是他最后一次游南京,住在南京文友史忠家里。当时文徵明恰好住在南京,特意把老师沈周请到自己的宅中款待了多日,写诗、画画、喝酒、游历,是两位“明四家”难得相聚的幸福时光。当时,文徵明的二公子六七岁,还没有正式起名,文徵明请老师沈周为他起个名字,沈周说:“他哥哥叫文彭,他就叫文佳吧。彭和佳都从士,希望弟兄二人都成为有德有才的文士。”
两年后,沈周在苏州相城家中逝世,享年八十三岁。去年十月,我和朋友开车去阳澄湖,在公路上居然见到“沈周墓”的牌子,希望下次带着这篇文章,到沈周先生墓上,拜上一拜!
作者:老克 本名徐克明,文化记者,散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