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父亲的弯刀
父亲有一把弯刀,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
弯刀其实不弯,它和切菜刀、割猪草刀一样,是直的。不同的是,切菜刀和割猪草刀,刀片宽一些,刀刃薄一些,而弯刀刀片较小,刀刃却厚得多。
在我的老家四川洪雅牟河坝,儿时的弯刀其实是一种小型的农具,它的作用主要是砍竹、划篾条、砍柴、砍小点儿的树木。为什么只能砍小一点的树木呢?因为粗壮的树木必须用锯子和斧头,弯刀是砍不断的。每当父亲用他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握住那磨得发亮的弯刀刀柄走出家门时,我就知道,父亲要去干砍竹或砍柴的农活了。
砍竹是弯刀的主要功能。清晨,父亲拿着弯刀钻进房前屋后幽深的竹林里,光亮从竹叶缝隙间透出,如碎银般跳动。父亲看准需要的竹子后,便蹲下身子,左手撑住竹子,右手握住弯刀一扬,突然亮起几道白光,一道银弧划破竹影,“咔嚓”一声,一根青色的慈竹应声而折,脆生生的裂响声在寂静的竹林里荡开。当白生生的茬口露出来,父亲麻利地将竹子削去枝叶,扛到院坝里,将竹子剖成匀称的篾条,用弯刀剥去黄篾,留下青篾。这些青色的篾条,最终会在父亲粗糙的手指间翻飞,被编织成背草的背篼,盛放农作物的簸箕和箢篼。至于晒谷的垫子,挑谷的箩筐和筛箩,那是专业的篾匠才能干成的活儿。
真正让弯刀显出筋骨与脾性的,是劈柴。深秋的晴天,父亲拿着梯子,带着弯刀,来到田埂地边,他爬上树,举起弯刀,将遮住田地的树枝砍掉,然后再将它们砍成小节,捆成一捆一捆的柴,扛回家,堆在房后壁角。冬天,灶孔和火盆里红彤彤的火苗仿佛一首美丽的诗,述说着弯刀的辛劳。
冬日里,劈柴的声响,是农家美妙的鼓点。父亲将碗口粗的树干砍成1米左右的树桩,将之稳稳地立在院坝中央的青石墩上。他退开半步,微微屈膝,双手紧握刀柄,将弯刀高高举过头顶,一声短促的声响,弯刀挟着风声呼啸而下,精准地揳入那节疤的缝隙。随着“咔嘭”一声巨响,干柴应声撕开,裂成两半,木屑向四周飞溅开来。这叫劈柴花子。举刀,劈落……随着“咔嘭”声不断响起,柴块在父亲身边越堆越高。父亲偶尔停下来,用袖口抹一把汗,喘口气,目光扫过劈好的柴堆,眼神里闪过一种不易察觉的满足,这些柴花子,可以抵御漫长冬天的寒气了。
小时候的我,对父亲那把弯刀是充满好奇的。一天,趁父亲没注意,我偷偷地把那把弯刀拿出来观看。弯刀沉甸甸的,压得我的小手生疼,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朝一截枯竹挥去。刀锋一偏,削飞的竹皮在我手背上犁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我感到钻心地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闻声而来,赶快撕下一件破旧衣角,裹紧我的伤口。然后,他拾起弯刀,将那枯竹劈了,随即说了一句那时我还不太听得懂的话:“柴有柴纹,刀有刀路,顺着它的弯走,借它的力,才能得心应手。”
此后,弯刀被收藏起来,我也没有再随便动过它一下。
父亲晚年患了白内障,发现时已经不适合做手术了。此后父亲双目失明,弯刀从此默默地躺在老屋,沉入历史。旧房改建时,我在老屋的一角找到它,只见锈迹斑斑的刀面上,仿佛映出父亲清瘦而刚毅的身影、摇曳的竹林、高耸的柴垛、飞溅的木屑,以及那弥漫着泥土气息与汗水味道的农家岁月。
母亲的蛋篼篼
蛋篼篼是故乡洪雅山区农村的产物,有大有小,用于赶场卖鸡蛋。竹篾条编织的蛋篼篼,青白相间,形如鸡窝,蛋装在里面,显得格外硕大和鲜亮。
蛋篼篼,是父亲请篾匠编织背篼时顺便编制的,用的是地坝边的慈竹。那时候竹子也珍贵,不少地方的生产队不许栽种,怕遮住了阳光,不出庄稼。而自家自留地边,人们也舍不得去栽。于是,慈竹只能栽在房前屋后。我家地坝边有两丛慈竹,青翠挺拔,长得极好,风一吹过,沙沙作响。篾匠砍竹时,一般挑3年以上的竹子,说这样竹子的篾条柔韧性强,编出来的家什耐用。只见篾匠将竹子劈成细条,手指在篾刀与竹片间翻飞,篾条便如丝线般从掌心穿梭而出。编完3个背篼,还剩一些篾条,父亲便要篾匠帮忙编个蛋篼篼。只见篾条在他指间穿插缠绕,不消半日工夫,一个精巧的蛋篼篼便编织出来了,底部宽,向上渐收,口沿处特意多编了几圈,再编了两个提手,为的是提起来不勒手。
蛋篼篼是用来装鸡蛋去卖的。家里养了几只母鸡,每日天不亮母亲就起床,把鸡从笼子里放出来,撒一把谷子在地坝里,那些鸡便扑扇着翅膀围过来啄食。啄完食,它们便到屋檐下地坝里的一个猪槽里喝水,然后再到外面寻觅虫蚁来吃。鸡窝一般建在房后柴堆里,或楼上草堆里。下了蛋,母鸡一般都会“咯咯咯”地叫几声,像在炫耀自己的劳动成果。听到鸡叫声,母亲便轻手轻脚地走到鸡窝前,将鸡蛋拾起,然后将干稻草放到蛋篼篼里垫底,将鸡蛋码进去。接着,母亲会撒一把稻谷慰劳刚下蛋的母鸡。如果其他鸡要来抢食,母亲就用木棍子将它们赶开。
鸡蛋是舍不得给我们吃的。偶尔有破了壳的,母亲才煮了,剥开蛋壳给我和妹妹分食。蛋白滑嫩,蛋黄绵软,咀嚼时,竟觉得比肉还香。母亲自己是从不尝一口的,看我们吃得香甜,眼睛里也盛满了满足。
每逢赶场日,母亲便用蛋篼篼提着鸡蛋进城去卖。下雨天,山路崎岖,很是滑溜,蛋篼篼在母亲手中晃悠,却从未有一枚蛋破损。有时候,母亲刚走到马河山下,鸡蛋就卖掉了。半路上买蛋的人,不少是蛋贩子,他们低价买来,拿到农贸市场去卖高价。
农贸市场在县城的猪市坝。市场上热闹得很,卖菜的,卖肉的,卖猪的,卖鸡鸭鹅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母亲寻个角落蹲下,将蛋篼篼小心放在前面。蛋贩子围过来,说我家的蛋个头不大,卖不上价。母亲将头扭到一边不吱声,并不与他们争辩。有人过来,说我家的鸡蛋新鲜,问10个卖多少钱,母亲高兴了,只要人家给的价格差不多,也不讲价,就卖给了人家。
卖完蛋,母亲清点皱巴巴的钞票,仔细折叠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转身往家走。那钱是要攒着给我交学费,或用于买家里油盐酱醋的。有时候母亲也会买一块冰糕给我吃。最大方的一次,是母亲带我去喝了碗旺儿汤,汤上面飘着油星和几片葱花,味道香极了。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在城里安了家。回去看望老父老母时,我看见儿时的蛋篼篼依然挂在老屋的墙壁上。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篾条泛黄,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光鲜,有几处磨得发亮,像是被岁月的手掌抚摸了千万遍。我想,竹篾条虽然褪色,但蛋篼篼里盛装的温度和记忆,却是永远的存在。
筷笼
筷笼,也叫筷子笼,是家庭厨房里用来收放筷子的器具。在我的家乡四川洪雅,大家都叫“筷笼”。
牟河坝的乡下老屋里,有个100多年的筷笼,土窑烧的长方体,黑得发亮,正面有镂空花纹,背面是光溜溜的陶瓷面,左侧刻着“中华民国十二年,癸亥年贰月十八上上大吉陈代至仁刘从”;右侧刻着一首诗:“桃李花开日正长,红莲不觅催池塘。迎春花却无多久,一树红花又放香。”由于年代已久,文字不一定辨认得完整,诗也不一定辨认得准确,但大意应该是这样的。经年的烟火熏染,筷笼仿佛从遥远的年代走来,见证了农家的柴米油盐。
我仿佛记得父亲生前讲过,这个筷笼是外婆时代的遗物。因为母亲是独女,舅舅又英年早逝,筷笼的传承应该是确凿的。
筷笼常年挂在灶台边的土墙上,童年时我洗碗时总要踮起脚尖,才能将洗净的竹筷插进笼中。筷子与筷笼相碰,会发出一些声响,在寂静的灶屋里显得格外清脆。母亲总说,筷子头要朝上,为的是“迎福”。我不明就里,却也照做。如今想来,这乡间的讲究,倒比城里人的规矩更有滋味。
筷笼里常年装着十来双筷子。竹的、木的,高矮不一,新旧各异,却亲密地挤在一处。偶尔丢失一支,母亲便在灶屋里翻箱倒柜地四处寻找,直到找到为止,而那支筷子,多半是滚到了灶台下。
那时候,日子贫穷,这样的筷笼在牟河坝农家并不多见。一般的农家,墙上挂个歪歪扭扭的竹筒,把筷子插在里面即可。也有的农家用竹篾条编织一个篼篼,筷子横着放在里面。有次我在小伙伴家见了,回家喜滋滋地炫耀自家筷笼,母亲却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竹筒好,竹编的也好,筷子放在里面不发霉。”
有一年夏天,暴雨下了三天三夜。房子四处漏水,筷笼也进了些水。于是每天吃饭前,母亲都要用温水把受潮的筷子清洗一遍。那时我想,这筷笼确实不如竹筒、竹篼,竹筒、竹篼用旧了,随手扔掉就是。一说,母亲又批评我:“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我一下迷糊了,这筷笼在母亲心中,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后来,我参加工作进了城,回家看望父母时,见那筷笼依旧挂在翻新的墙壁上,觉得有点不合时宜,便给他们买来新的塑料筷笼,但母亲却始终没换。
父母亲去世后,筷笼挂在他们卧室的墙壁上。那是因为,父亲的眼睛患了白内障,双目失明,母亲将餐桌搬到卧室,筷笼也随之挂到了卧室。筷笼是父母的心爱之物,我看到筷笼,也仿佛看到一段被遗忘的旧时光,于是将筷笼带回城里,留作念想。
筷笼虽是老物件,却盛放着一个家族的历史,盛放着一家人的烟火气。
(作者:罗大佺,系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