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马尔克斯 卢重光绘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孤独》封面 资料图片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力毋庸置疑。他的作品滋养了一代代的读者,他的人格魅力感召了无数拉美有志之士,他对年轻人细雨浸润式的影响堪称教育实践的典范,他个人艰辛却又坚定的成长道路让许多人警醒反思。
马尔克斯在为数不多的场合或直接或间接地谈论到哥伦比亚的教育问题。在宏观层面上,他敏锐而深邃地观察到当时哥伦比亚乃至拉美教育的现实和问题,批判其墨守成规、保留殖民残余,呼吁建立一种更加人本主义、公正、创新的教育模式,构建美洲更好的未来。在其熟悉的艺术和文学教育领域,他提倡尊重个体,保护孩子的天赋和好奇心,明确反对文学教育中频繁出现的过度诠释问题。
成长之路:从听书人到说书人
1982年,在瑞典斯德哥尔摩举办的记者招待会上,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表示要把奖项献给远在哥伦比亚的罗莎老师。因为50年前,正是阿拉卡塔卡家乡小镇的罗莎老师教马尔克斯读书写字,在他幼小心灵里埋下了文学的种子。
5岁的马尔克斯内向、沉默、害羞,一说话就会脸红,在学校里算不上优秀学生。罗莎老师深受意大利教育家玛利亚·蒙台梭利启发式教育的影响,反对灌输式的教育方法,鼓励马尔克斯在自己的梦中自由徜徉。每天去见罗莎老师成了他上学的最大动力。寡言的他能完整地复述罗莎老师讲的每一个故事,能哼唱她吟咏的悦耳动听的歌谣,能背诵她朗读的黄金世纪的诗歌。
马尔克斯成长道路上的另一位启蒙老师是他的外婆。在那座前庭后院宽敞明亮、树木丰茂、颇具加勒比风格的大宅子里,外公给他讲有关战争和政治的真实故事,而外婆经常给他讲一些超自然的故事,言辞间轻描淡写,故事却惊世骇俗,就像她亲身经历过似的。
这种每天听故事、悠然自得的童年生活很快就结束了。不久之后,马尔克斯被父亲接走,离开了阿拉卡塔卡小镇。思想保守的父亲把他送进了教会学校,并要求他读大学时选了法律专业,希望儿子能通过律师行业实现阶层跨越,跻身上流社会。然而,事与愿违,马尔克斯的求学经历坎坷艰辛,一直没有拿到毕业文凭,多年间只能靠当记者和创作来养家糊口。
在浓烈的思乡愁绪和苦涩的孤独中,故乡阿拉卡塔卡成为马尔克斯心中的天堂,外婆家的大屋逐渐从成长的摇篮化为文学创作的摇篮。于是,听人讲故事的马尔克斯根据阿拉卡塔卡的回忆创建了马孔多,习得了外婆讲故事的方式,成长为讲述布恩迪亚家族兴衰和拉美百年孤独的作家。
拯救美洲要靠教育
1994年,在时任哥伦比亚总统加维里亚领导下,哥科教与发展委员会发布了《契机面前的哥伦比亚》报告。马尔克斯作为委员,在报告发布当天作了一场题为《建设一个让孩子们触手能及的国家》的演讲。
他在演讲中强调,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血与火的洗礼,种族歧视、阶层差异、贫富分化的殖民遗产仍然没有得到彻底清算。殖民时期排外的、形式主义的、故步自封的社会形态仍然没有彻底改变。深受西方影响的哥伦比亚仍然意识不到自身对其所处的广阔世界有多依赖,仍沉溺于幻象,沉迷于书写只存在于纸面上的、自我安慰的官方历史,掩盖40%人口仍在贫困中挣扎的现实,忽略正义与有罪不罚以最任意的方式共存,从而造成了哥伦比亚矛盾的“二重性”,让哥伦比亚人变得多疑、弃政、难以治理,陷入一种孤独的个人主义。
继而,马尔克斯尖锐地批评墨守成规、压抑、旨在让人顺从的教育体制,指出这种荒谬的体制限制了孩子们天生的创造力和直觉,扼杀了想象力、洞察力和心灵的智慧,把他们规训为只停留在课本上而忽略现实、不懂节制、矛盾的且“没有心”的哥伦比亚人。
马尔克斯认为,当时社会变革的条件前所未有的成熟,而教育将成为主导力量。他呼吁一种“从摇篮到坟墓整个过程中都永不顺从、善于反思”的教育,希望新的教育方式能激发新的思维方式,激励每个人在一个更珍爱自身的社会中发现自我,充分利用拉美人民拥有的巨大创造性能量和不惧风险、向上奋斗的意志,最终建立一个战胜孤独的繁荣公正之国。
1995年,马尔克斯在题为《拉丁美洲确实存在》的演讲中,再度提及教育的重要性,并援引乌拉圭前总统拉卡列的结论强调:拯救美洲要靠教育。
秘鲁社会学家阿尼瓦尔·基哈诺认为,西方帝国主义的文化殖民强制推行其自身的认知模式、知识生产模式、符号模式等,这种压制是一种社会和文化控制手段,选择性地把受压制者收编进自身的权力体制内。政治殖民结束后,文化殖民将长久地存在,因此他呼吁知识生产的去殖民化,呼吁文化解放。
显然,马尔克斯对教育的看法与拉美左翼思想家一致,他在《拉丁美洲的孤独》中说:“用他人的标准解释我们的现实,只会让我们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拘束,越来越孤独。”同样,哥伦比亚乃至拉丁美洲的教育也不能用他人的标准来解释和定位,不能保留殖民性的文化政策,而应实现教育的变革、创新和公正,探索符合自身的路径。他提出建设一个让孩子们触手可及的国家的想法,这是教育的去殖民化,是拉丁美洲反抗一切不平等、歧视、剥削、消除殖民残余的目标,是对新自由主义时代新形势的权力结构的抵抗,是拉美整个社会解放的一部分。
“让儿童感受世界之美”
1995年,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时代报》上发表了文章《儿童学习手册》,阐述他对文学艺术教育的一些想法,他希望“让孩子们在学习文学和艺术的时候,能够抵御成年人的干扰”。
在文学和艺术领域,马尔克斯是一名柏拉图主义者,信奉“学习即回忆”的观念,认为志趣和禀赋是与生俱来的。在他看来,大自然预先就赋予小孩子从事某种职业的天赋和好奇心,如果孩子能够充分了解自身的创造力和兴趣,学习就并非接受新知识,而是灵魂对先天已有知识的回忆。他认为,天赋与兴趣并非相伴而生,把两者结合起来,人一生的轨迹就在悄然之中有了雏形,但要想成为真正的作家、音乐家或画家,仍需终其一生的自律、磨炼技艺和不断地超越自我。
马尔克斯以自身的成长经历举证,认为恰恰是因为明确的天赋和强大的志趣这两个无可替代的条件,他才能冲破父亲的束缚,游离于传统的正规教育之外。
在当时的哥伦比亚,马尔克斯在成长中遭受的打压并不是个案。教育体制没有建立早期识别儿童禀赋和志趣的机制,且自殖民时代以来便扎根于社会中的“家长权威”粗暴地摧毁了孩子们的艺术天赋,父母固执地守着传统理念,把孩子们禁锢在其以为更有出息的职业道路上。于是马尔克斯在文中不无挑衅地提出“不听父母话的好处”。
此外,马尔克斯批评学校一成不变,精神贫瘠且扼杀天赋,但同时敏锐地指出“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乃至整个社会,都是远离国家现实的教育体制的受害者”。他呼吁赋予文学艺术教育一定的自治空间,因为在“人杰地灵的哥伦比亚”,每寸土地都有独特的文化基因、历史传统与艺术表达,“命中注定的艺术家终将破茧成蝶”。他强调,应区分文学艺术的教学与教育的不同。后者是文化政策的一部分,具有社会功能,教授孩子们如何欣赏艺术、享受文学。而文学艺术教学则是针对具有特定禀赋和志趣学生的专业个性化课程,其目标是培养艺术家、作家等专业人才。
由此可见,对文学和艺术的培养,马尔克斯强调应在保证普及型美育的同时实施个性化教学。父母和老师应尽早发现孩子的天赋潜能,保护其天然的创造力和好奇心,让每个孩子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主动学习。这种尊重个体、唤醒内驱力的方法多多少少有罗莎老师和她的蒙台梭利教育法的影响。马尔克斯对蒙台梭利教育法也不吝赞美之辞:“让儿童感受世界之美,激发儿童探索生命奥秘的好奇心,再没有比蒙台梭利更好的教育方式了。”
守住文学阅读的初心
1981年,西班牙《国家报》刊登了马尔克斯的文章《诗歌应让孩子们触手能及》,罗列了许多文学教育庸师误导孩子的例子,其中一段轶事颇为有趣,值得琢磨:
“那一年,在伦敦,我儿子贡萨洛必须答一份入学考试的文学卷子。其中一道问题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公鸡的象征意义是什么?贡萨洛深谙家风,当然忍不住捉弄一下那位素未谋面的博学之士,于是回答‘是那只下金蛋的鸡。’后来我们得知,获得最高分的学生回答说,上校的公鸡是被压迫的人民力量的象征,学生是按照老师所教回答的。得知此事,我再次为自己的政治好运感到高兴,因为我原本为那本书构思的结局是上校拧断那只公鸡的脖子,用它做了一锅表示抗议的汤,不过在最后一刻我改了结局。”
这种超出作者意图或文本本意的过度解读在文学批评、教育领域屡见不鲜。马尔克斯认为,“阐释癖最终会成为一种新形式的虚构,有时会陷入荒谬”。在教育领域,教师的过度诠释会导致学生丧失自主思考的能力,而标准化教育流程会把这些蒙昧、荒诞的所谓理性阐释变成“标准答案”,抹杀学生的想象力、联想力和创造力。
马尔克斯认为,一位优秀的文学老师应该谦逊而审慎,引领学生穿梭于优秀书籍的迷宫,不做牵强附会的解读,不要不懂装懂。真正优质的文学课应是提供一份优质的阅读指南,而不是仅要求学生阅读教学大纲中指定的书籍并撰写读书摘要。因此,守住文学阅读的初心,尊重文本意图,摆脱“标准答案”的束缚,让学生抒发真实的阅读感受和体会,才是文学教育的根本。
在数量不多的文章中,我们得以窥见马尔克斯的教育观。他希望创造让孩子们触手可及的诗歌、文学,建设让孩子们触手可及的国家,实践批判性、反思性的民主教育理念,从而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美洲。或许《百年孤独》中“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但哥伦比亚人民的巨大创造力最终会为他们“开启大地上第二次机会——那是上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不幸的家族所未能拥有的机会”。
(作者:分别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副教授、硕士研究生)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 路燕萍 彭梓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