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凉山一样文学
创始人
2025-07-23 03: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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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彝家新寨(油画) 罗松绘

    冕宁印象(油画)屈昌明绘

【文学里念故乡】

  “我出生在这里。这个事实像看定的婚期,不可更改。”我在散文《出发之地》的开篇如此写道。关于人与故乡的命定,我原本想到的形容是“像闪电一样不可更改”。这是哪个诗人的句子?忘记了。

  前文中的“这里”,指的是凉山。凉山彝族自治州,或者大凉山。但是并没有一座山叫凉山。之所以如此命名,大概是取其凛冽寒凉之意。在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有雪族十二支的传说。落雪的地方,当然寒冷。而6.04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也算得上是大。另外,我们在“凉山”的前面加上“大”,这样的自信来源于这片土地。有高山任骏马驰骋,有天空任雄鹰飞翔。至于地上,火塘边,是我们的世代传说。那是一个族群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群山连绵,与天相接。早年,我的故乡定是鸟兽的天堂,天上鹰飞过,地上奔跑着狼、豹子、狐狸、麂子、獐子、野兔……当然还有被人们随便赐予名字的花草。这里啥时候有了人烟?没有记载。怎么来的?众说纷纭。这是人们为了繁衍生息而觅得的家园。松涛荡漾,山风阵阵,一切亘古,又有着细微变化。人烟稀少,一个家庭便是一个世界。父亲为王,母亲为后,孩子只能俯首听命。

  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写道:“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对我们来说也一样,出生的地方就是“世界中心”。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感觉,不是出于一个作家的自信,而是隔绝。你想,峰峦叠嶂,山外有山,而我们的家园像大地上的牛皮癣,就这样被固定在某个稍显平坦的地方。我曾经站在故乡对面的山上拍过一张老家的照片,看了半晌,内心荒凉,写下四个字:百年孤独。

  我已离开凉山20余年。而曾经,我以为自己一生走不出深山,像我的祖辈那般,被一根无形的生活之绳套住,在那片土地上,兜兜转转过一生。若是那样,也无妨。人间事,时也,命也。我童年的小伙伴们,如今大多还在乡村,有的已经欢乐地做起了爷爷和奶奶。想起他们,不无感慨。

  少小离家,时常想起在故乡度过的童年。正是在这一次次的温习中,过去得以封存,并在某个思乡的夜晚复活。那些场景,朦胧、黑白、无声,如云雾,如风影,有着文学的质地。文学是关乎生命的艺术,而生命始于故乡。

  降生于世,如种子落地。生在凉山,就是落在了石头上。多年以后,我听一首歌唱道:“草籽子撒在远路上,硬过了石头才发芽。”那一刻,像一块石头击中我胸口。这世间的高寒贫瘠之地,可以寸草不生,但不可以不活人。生命的坚韧胜过万物。西北西南,都一样。

  8岁那年,我步行7公里去上学,只为识得几个字。对上学这事,我们的目标朴素得感天动地:会写自己的名字,上街别进错厕所,会算账。我从那时就知道,“字”是有重量的,可以揣在心里,一旦习得,能让生命变得沉甸甸。我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村里有个不识字的人,某夜,邻居说,你帮我打着火把,我要写一封信。他照做了。结果,邻居写的是对他的诉状。这个残忍的故事,一直告诫我:千万别做那个举火把的人。于是,我待文字如亲人。

  上学的路线呈V字形,上坡、过河、下坡。放学回家的路线也是如此,占不到半点便宜。学校在一个高坡上,群山里的白房子,红旗高高飘扬。我们这些小土豆,从四面八方赶来,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很多人上着上着就退学了。不是因为学会了,而是路太远,太累。再说了,家里有活需要干呀。人长到十一二岁,算半个劳动力了。

  可不上学怎么办?千里路,万重山,辍学就只能重复祖辈的生活。山外并不全是山,还有超乎我们想象的生活。所以,这学不光要上,还要竭尽全力。

  12岁,我到了县城。与家相隔几十公里,却已是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汉语的世界,它像我一样正在成长。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国所有的县城都差不多。从历史中走来,灰头土脸,却又在改革春风的吹拂下信誓旦旦。这里,连风都不一样了。乡村的风是清凉的,而县城的风里除了躁动,还有外地人的口音。

  仿佛一夜之间,外地人乘风而至。使出浑身解数,掏你的钱包。他们像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吉卜赛人,把我们那个深山里的县城当成了杂耍舞台。大开眼界。今天,他们在路边支上服装摊,叫卖大减价;明天,县城里就有了第一家KTV,歌声鬼哭狼嚎。耍猴的、翻跟斗的、模仿明星唱歌的,看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电影院人满为患,录像厅通宵达旦,流行音乐飘扬在大街小巷,每一句都能唱出我们的心声。

  我在县城想起父母,热泪盈眶。他们还在土地上劳作,汗流浃背。他们只有浑身的力气,以及对子女未来的希望。而我的未来在哪里?只能是书本里。可我分明觉得,那些课本就像故乡的石头,冰冷,坚硬,难以咀嚼,更遑论下咽和消化。好在这世界,还有课本以外的书籍。

  另一个世界向我敞开了大门。它与眼前世界相比,更广阔,更缤纷,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那个世界不只眼前所见,还直指人心。莫泊桑、普希金、福楼拜、鲁迅、金庸……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用文字在纸上,为我搭起一座又一座迷宫。一头扎进去,忘记饥饿和迷茫,我是谁?谁是我?我是我读到的所有人。原来,文学是种分身术。无数个我,存活于纸上,过着另一种生活。

  读久了,便想写。写什么?写下我的故乡和童年。那时我已离开凉山,颠沛流离。新世纪来临,世界进入网络化时代。蠢蠢欲动,欣欣向荣,所有人都在畅想着未来。就连一首歌里唱的:“轻松一下,Windows98。”于是,开始写吧。

  我行走于一个又一个城市,居无定所,我的文学正是始于这种动荡。离开和成长,让我无数次怀想故乡与童年。而这两者,正是文学的种子。先是我,再是我们,如鲁迅所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面对时间即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及世界即故乡和他乡,有话要说。这是我写作的初衷。就这么蹒跚学步,跌跌撞撞。2002年,我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写的是父亲送我进城上学。情节当然是虚构,但情绪是真实的。虚构就是撒谎,撒谎需要细节。这是小说之所以让人“信”的关键所在。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在这条路上走多久,但我知道它能抚慰我,让我在无助中生起希望。

  在异乡,一个人面对茫茫黑夜。闭上眼,我便回到故乡。神话、民间故事、奇闻轶事、乡间奇人、货郎、巫师、土司、地主、邻居、祖先、父母,以及我自己,无一不是写作的素材。我读《百年孤独》,会心一笑,这样的故事,我从小便听说;读《燃烧的原野》,倍感亲切,胡安·鲁尔福所写的,不就是我们村的那些事?阅读是激活,也是提示,它为我的生命赋予文学色彩。

  我从不担心写什么的问题,而需要解决怎么写。面对一座金矿,我无法将整座矿山搬回家,所以只能做一个矿工,一锤锤敲打,一寸寸掘进,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所以,文学真是炼金术。从金矿到金子,从现实到虚构。金矿不能等同于金子,正如写作不是照搬现实。但这两者又有无限关联。是雾中风景,也是心理世界。

  确实,对写作者来说,凉山是富矿。你随便下乡走走,就能收获一箩筐超乎想象的故事。隔绝,让这片土地保留着人类少年时的特质。它是神秘的、独特的、天真的、深情的、悲伤的,又是宽阔的、嘹亮的、坚韧的、激烈的、疼痛的……人是大地的产物,最后也要归寂于土地。人也是流动的故乡,是故乡塑造了人。

  人与故乡的关联,在写作者身上尤为明显。像我这样的背井离乡者,当我开始写作,就是通过记忆重塑故乡。我把那个纸上的故乡叫阿尼卡,它在现实中真实存在。在这虚实之间,我面对的是两个故乡,两种生活。现实已经发生,而虚构正在发生。我希望自己的虚构,在现实之上,是对现实的弥补与希望。一个属于我的乌托邦。

  我从记忆的湖里捞起往事,像一个淘金者。搁置、甄别、想象、打量、变形、组装,最后成为一个作品。它有故乡的精气神,有故人的言谈举止,但又不是那个人。他是新的,又是旧的;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和未来。一个个人物在字里行间生活着,人生一世,故事而已。

  这些年,我对文学做过一些粗浅的思考。文学是多维度的。它既有外部世界的宽广,也有内心世界的深邃。我们的记忆里装着故乡和童年,那是我们取之不尽的文学源头。我无数次引用过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在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里的话:“对于作家来说,自己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

  我深以为然。

(作者:包倬,系云南省作协副主席、《滇池》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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