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姜文新作《你行!你上!》的第一印象,可能会是“怪”。
是古怪,不是奇怪,是英文单词“weird”,一种荒诞和抽象。明面上,这是一部以钢琴家郎朗成长经历为原型的电影,但真正的主角,是郎氏父子之间相伴相行而又纠缠仇恨的共生关系。“天才”与“疯子”,分别站在父子两人的两端。
《你行!你上!》剧照对姜文而言,观众最大的期待,同时也是对其新作最大的恐惧,即担心他“退缩”了。担心他对极致的自我表达有所怯懦和放弃,担心他不再执着,而是收起自己的锋芒,讲一个安全的、隔靴挠痒的故事。
《你行!你上!》虽然仍然保有姜文的疯狂和野心,但也偶尔泄露出六十岁的姜文的力不从心。他尽力保持自己的“狂”,一如既往地热衷于消解宏大议题的严肃,睥睨世界外在的冠冕堂皇,依靠本能与惯性牵动人物,在似醉似醒的舞步里,环绕一个疯狂腾跃的年代,跳起亦庄亦谐的探戈。
同时,姜文也毫不避讳,自己恰恰就是“为了那一点醋,包了这盘饺子。”
《邪不压正》剧照这句台词出自于《邪不压正》里的随口调侃,但也贯穿着姜文所有影片的内核。从《阳光灿烂的日子》以躁动青春的形式释放在少年身上的革命热情,《太阳照常升起》里以抽象语法透射出来的疯狂年代,再到《让子弹飞》《一步之遥》和《邪不压正》组成的“民国三部曲”,都是一边在现实和理想之中戏谑横跳,一边嘲讽那个充满疮痍和荒诞的时代。
电影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反映或批判时代,也不是取悦观众,而是表达。
好在,姜文没有放弃那丁点儿的醋。相较于观众喜欢什么、流行什么,他坚持不懈地要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要抵达那个自己认为必须抵达的那个目的地,要郑重地、遒劲地打出那个惊叹号。
他还能行,所以他上了。
房顶之上
郎朗必须得是个钢琴家。
这是父亲郎国任在儿子出生前就定下的目标。这个目标其实不全是给儿子定下来的,更多是给郎国任自己设立的后半生目标。
“郎朗”这个名字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只有姓,名是姓的“重复”,是父辈和家族在他身上的双重标识。这个名字犹如注脚般,折射了郎朗与父亲郎国任之间常年共生而又互相对抗的关系。
郎国任是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沈阳人,从小自学二胡,曾在空军文工团工作,但因为超龄未能如梦考上音乐学院,转业后进入当地公安局。母亲周秀兰年轻时也是文艺青年,因为上山下乡被迫中断了学业,成为沈阳的一个话务员。夫妻二人,都被时代生生打断了命运。
姜文在《你行!你上!》中饰演郎国任
但电影只呈现了郎朗父母人生的“果”,“因”则被揉碎捻细了,嵌入郎朗的整个成长过程。
1982年,郎朗出生的时候,郎国任就立志要将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家。二胡不行,太落后,太老旧,西洋乐器钢琴更容易走向世界。
电影和朗朗的自传里,都描摹了郎国任风雨无阻带着郎朗去上钢琴课的画面。父子俩穿过狂风暴雨,顶着风吹日晒,数年如一日地带着郎朗去上钢琴课。郎国任发誓,绝不能让儿子的钢琴生涯被任何事打断。
后来,沈阳的老师建议郎朗到北京去求学,郎国任又果断辞职,全职陪伴郎朗,彻底将儿子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
北京的老师奚落郎朗,郎国任则浑身湿透地恳求老师再给儿子一次机会。他们父子俩一起蹚过那些风雨无阻的岁月,在那些被否定、被质疑、被考验的日子里,父子二人渐渐形成了不可分离的共生关系。
对一个儿童来说,父亲的高强度的施压与侵入,总有一段时间是难以承受的。郎朗在回忆里自述,有一次,他放学后晚回家了一个半小时,耽误了练琴,父亲对他爆发怒吼。然后就有了电影里发生在天台的那段父子对峙:郎朗向郎国任尖叫道不想再练琴,宁愿去死。父亲拿出一瓶药片,塞到儿子手里,怒吼着让他去死。
“在那一刻,我感到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书中,郎朗第一次使用了“仇恨”这个词,来形容他那可怕的父亲。
这段天台上的著名片段,被姜文放在了电影开头。郎朗成名后,著名的钢琴“伯乐大师”在电话里痛骂郎国任的揠苗助长,郎国任则反问他:“天花板上头是啥?”大师说,那儿是金字塔尖儿。郎国任举着电话抬头看天:“我说的,就是那旮……”
他要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天花板再上头,再上头。
郎国任从一开始就不曾掩盖对郎朗、同时也是对于自己的无顶的野心。他灌注在儿子身上的唯一宗旨,就是“要赢”。这是一个底层家庭抓住改变命运稻草的粗暴信念,不够优雅,但足够坚定。
每次比赛上场前,郎国任总要大声问郎朗,“紧张还是害怕?”害怕,是贯穿且鞭笞郎朗在钢琴之路上小心翼翼地走钢丝时核心情绪之一,郎朗本人说过,“我小时候就有阴影,怕,特别怕,一怕就不敢弹了,一不敢弹了什么都没了。”
而那个疯狂的父亲,则用洗脑般的极端方法,让郎朗满脑子只奔着“赢”而去。在郎国任的鞭笞下,郎朗终究成了优胜的绝对拥护者,每一场比赛,对自己的要求都一样:“我只拿第一”。
在郎朗的成名路上,不断有人建议郎国任离开郎朗,放手让他去更优秀的团队和大师身边独立成长。但最终,父子二人还是离不开彼此。他们这种独具东亚性格的共生关系,放在全世界音乐家的培养历程中,都是少见的。
电影里,郎国任告诉郎朗,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缘分,是“半生缘”。父亲在活到一半的时候有了儿子,儿子活到一半的时候没了父亲。
这是一种相当中式的情感绑定,但对郎朗而言,这句话就像脐带一样,贯连着他与父亲、与钢琴,乃至与整个世界的拉扯关系。
郎朗对父亲的过度依赖和怨恨是一体的,在进入费城克鲁兹音乐学院之后,在优秀同龄人的包围和感染中,郎朗在精神上开始脱离父亲。
见完著名指挥家阿伦伯格之后,郎国任想让他给同学们演奏一下,郎朗拒绝了。郎国任没想到儿子会拒绝自己,于是他一再坚持,郎朗一再拒绝,态度前所未有地坚定。人生第一次,他真正反抗了父亲。
父亲对儿子那股无微不至的引领和掌控,既成就了郎朗,也在某种程度上摧毁了他。电影没有规避这股仇恨和怨气,姜文的处理方式,一如既往地是消解、凝视,笑着凝视,笑容背后有悲愁,有冷漠。
在郎朗最后那场音乐会后,郎国任发病切掉了两个肿瘤,也像是切掉了自己对儿子的执念般,郎朗真正弹出来了,一飞冲天了。这颗长了17年的“肿瘤”,也是时候在新世纪前夕,做一个切割和交代。
腾跃和幻想
郎朗在钢琴之路上的腾飞,恰好映合着中国二十世纪末最后二十年的腾跃之路。
电影复原了现实中郎朗被发现天赋的时刻:偶然在电视里看见黑白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汤姆猫弹钢琴一幕后,郎朗竟然仅凭记忆就将旋律复制了下来。
《猫和老鼠》在20世纪70年代引进中国后,一度火遍大江南北。汤姆和杰瑞之间没有台词,但对一代孩子的影响至深。画面里,老鼠杰瑞坐在钢琴头前,因为音乐,与汤姆猫达成了短暂的和谐。
接下来的十年,既是中国经济腾飞的十年,也是郎朗的钢琴水平突飞猛进,逐渐成长为天才音乐家的十年。一个西方主流钢琴界之外的东方面孔,在西方主导的钢琴殿堂里登顶,一飞冲天。
这种变化有时候来得不甚真实,瞬息间风云变换。时代前进得太快,郎朗也进化得太快,有时候“小我”跟不上“大我”的进步,甚至显得有些揠苗助长。
1995年,13岁的郎朗赴日本仙台参加的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由于没谈过恋爱,为了贴合肖邦在第三钢琴曲里释放的情感心境,郎朗在弹奏时沉醉地思念起了母亲。
学琴的生涯里,郎朗几乎都与母亲常年相隔,对母亲的思念,也贯穿他整个少年青年生涯。在他的小世界里,除了钢琴,唯一提供精神和情感慰藉的,也是母亲。但对于外部大世界的剧变,郎朗多数时候是没有什么确切感知的。也没有人来过问他的感受,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是否真的喜欢钢琴。
马丽在《你行!你上!》中饰演周秀兰
正如前文所说,郎朗事实上是周边人命运因果的承受者。他自己这一生最终向世界呈现的是胜利的果实,但那些被历史吞噬的部分,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在童年展现出了天赋,便被父亲不顾一切地设立为天才的目标实现者;父母为了他作出牺牲、争吵,他不明不白,却难掩压抑。
遇到的老师,也将自己人生历史中的遭遇强加在了郎朗身上。北京的钢琴老师曾在十年动乱时期遭到迫害,自己教出来的无数学生成为了讨伐自己的刽子手。因此,在为郎朗的天赋感到欣喜的同时,她也忍不住生出一股莫大的危机感——郎朗今后是否也会刀刃向她,迫害她?
她忍不住对郎朗爆发了,彼时还年幼的郎朗被老师的压迫吓得惊慌失措,一边大哭流泪,一边手指仍然在琴键上,抖着眼泪说:我不弹了,我再也不弹了。
辛芷蕾在《你行!你上!》中饰演林老师
包括郎氏父子在内,电影里的大多数人物,总是时刻处于一种神经质般的“疯感”。
郎朗永远精力饱满、眼神茫然或坚定,一身牛劲儿光用在钢琴上。早年间,除了钢琴和父亲,他的生活里几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他不懂停电是什么意思,不会给自己洗澡。
一场场比赛参加下来,郎朗永远有一个标志性动作,即从钢琴奔向父亲,一边激动地大喊“爸——!”一边飞过来扑在郎国任身上,大喊自己拿奖或入选的喜讯。
他总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过度兴奋、过度紧绷,钢琴能决定他的生与死,父亲也能。
父子俩在天台爆发矛盾的时候,郎国任威胁郎朗去死,郎朗冲向楼边,郎国任一个飞扑过去想拦住儿子,没想到反被雨水滑到,郎朗直接飞出了“悬崖”边界,差些掉落。
郎朗在北京为邻居弹琴,独自站在吊台上从上往下,在欢呼的人群里汗流浃背地弹奏《保卫黄河》,高层住宅纷纷抛下注目、掌声与鲜花,而郎朗则四顾地寻找父亲的身影。
赴德国比赛,得知赢得双奖后,郎朗直接化身飞人,跃上演奏厅穹顶。片尾,在阿伦伯格指挥的音乐会上,他穿着被同学在愚人节整蛊的蓝色西装,飞跃着前来救场。
种种夸张、荒诞甚至是超现实的表现手法贯穿电影全篇,使几乎每个人物都处于一种戏剧性的亢奋状态里,让整个故事都介于似梦非梦、亦虚亦实的气氛之中。
这是姜文的风格,是他对待世界的态度,亦是当时世代的寓言。他依然极致,依然保存着鲜明的自我。片中人物一一登场的那些神经质、沉浸与戏剧性,都是姜文对外部宏大世界的一种俯瞰。人物们保持紧张,保持期待,保持进击,但同时也保持观望。
就像片中两次以不同形式提及的“天花板”,郎氏父子当然不满足于触及世俗或常人的天花板,他们要的是自我的舒展和释放,世代与人相生,但也相掣肘和牵绊。
也像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太阳照常升起》和《邪不压正》里同样热衷飞跃天花板的主角,他们不在乎地面上是什么,只在乎自己能飞多高,看到多大的视野。
姜文还敢“飞”,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容许一部分“爹味”
在《你行!你上!》的映后采访里,姜文面对“男女对立”这个问题时忍不住替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要强调女人的重要性,我觉得那个有点不自然。……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我心里就是有。你看我拍这么多电影,女人的位置都非常高。”
一旁的鲁豫提醒并打断他,让他“专注电影”,生怕姜文触及敏感话题。姜文的眼神和语气明显变得有些退缩和茫然,他大概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拍的电影到了今天,会被诟病“爹味”“老登”。
姜文变了,观众也变了,但他还是得硬着头皮上。
《你行!你上!》其实不可能不“爹味”。一对父子的故事,一个掌控型父亲,母亲则被动缺席,女人则更多作为配角,都将批判枪口对准了姜文。
以“荷尔蒙”著称的姜文,历来擅长在电影里释放男性与刀枪的热血,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女性身体的兴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附着在宁静丰腴身姿上荷尔蒙的萌芽与躁动,《让子弹飞》里周韵的胸部,《邪不压正》里许晴的臀部,《你行!你上!》里同样有镜头对准女性配角辛芷蕾的臀部。
这是姜文令人讨嫌的地方,无论是许晴的曲线还是彭于晏的胸肌,都是这个“老不正经”的本能流露。但离开了这股粗粝直白的荷尔蒙色彩,离开了那股不屑一切的挑衅、佯狂,他也不是姜文了。
实际上,要判断一种“爹味”是否尚有可接受之处,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代入试问,自己能否接受这样一个“爹”。
郎国任对郎朗的控制与要求,全然体现在钢琴上。为了让儿子全神贯注,他包揽了一切生活琐碎,包括买菜做饭、赚钱做义工、替儿子挡下外部所有可能的干扰。郎国任这位“爹”,是知行合一的。
这种“爹味”,固然不是建立于今天人们讨厌的那种说教、自大与傲慢,郎国任是无数个控制型父母的化身,但也是倾注一切为了孩子未来的甘愿付出,从这个方面看,他的性别色彩其实是很弱的。
相反,姜文在电影里是时刻保持自我反思的。他让马丽饰演的母亲呵问“儿子又不是你生的”,从生命之源的角度将郎国任放低了一层;他借用他人之口犀利地喊出“跟着父亲只能成为另一个父亲”,郎国任也清楚地知道,复制自己就等于复制“失败”;朗朗获奖后,郎国任忍不住对着采访镜头大谈自己的教育之道和音乐梦想,回头坐在电视机前一看,忍不住吐槽自己,“我也太讨厌了!”
郎氏父子,其实都被拍出了一定的丑角色彩。但相较于郎朗,郎国任承载的作者意志要大得多。姜文本性里保有的那股激情、欲望、怀疑和一点点温柔,在这位不太可爱的“爹”身上,都有所体现。
如今饱受诟病的“爹味”,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俯视和行动上的冷漠。他们总是傲慢自大,光说不做。他与孩子、与世界的关系,不是交手与交流,而是自以为是的灌输和说教。
郎国任有自以为是的一面,他舍不得放手让儿子离开自己去追寻大师,他坚持自己的一套训练方法。事实证明,这套方法是行之有效的,但儿子的情感创伤与终究来到的叛逆,也在这位父亲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与之对应的是,的确如姜文所说,在他的电影里,女性的位置都不低,尤其是母亲。
在《让子弹飞》《邪不压正》和这次的《你行!你上!》里,姜文都不同程度呈现了对母性的尊重。《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少年目光对准的是发育丰满的女性。但当年的宁静身上,又总似环绕着一圈神圣的光辉,那股凝视是残酷青春物语的一部分,是姜文对自我的坦裸剖析。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
相较于父性,姜文对母性的描摹,更接近于一种指引人成长的精神符号。是少年稍纵即逝的梦,是不可贪恋的温柔乡。
在郎朗的故事里,无论是放肆描绘他对母亲的思念和依赖,还是通过郎国任之口表达的对媳妇的亏欠,都反而将“父亲”置于了一个失落地带。
这是对父权体系的反思,而非迎合。
其实电影里已直接点明:如果郎朗成名是迟早的事,晚一点不如早一点,越早,作为父亲的郎国任,就能多看到一会儿。
生命的长度,是对大部分人尽可能公平的度量。在从东北到北京,再到日本、德国和美国,一路走来,郎国任的心是纯粹的,他只管一股牛劲儿铆足了往前冲,就是要赶超,就是要腾飞,要“向上”,不惜一切将儿子送往“金字塔尖尖”。
或许他也不知道那金字塔顶上有什么,但他就是有那些学院精英们所没有的一股劲儿,一股独属于父亲的、向抛弃自己的那个时代“复仇”的冲劲儿。
也像“你行!你上!”这六个字符的片名——姜文在采访里强调,“做电影符号很重要”。没了惊叹号,就没了那股劲儿,就不再是我们希望从姜文身上看见的,依然强劲、向上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