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师傅,帮我把这裤子裁短4厘米。”
改裤脚的人从缝纫机上抬起头来,欣喜道:“是你!真别说,你介绍的书真好看!”她把缝纫机上的书亮给我看,书名赫然是史景迁的著作《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我想起来了,一个多月前,我也在商场的这个小角落改过我新买的另一条裤子,当时,这个改裤脚的中年女子正在读《雍正王朝》。她放下书时,否决了我要把裤脚改短6厘米的建议。她坚持找来一双3厘米高的低跟鞋,要我换上新裤子,踩着低跟鞋行走,她蹲下,用一块划粉在裤脚上做了第一处记号;接着,她让我坐下,跷起二郎腿,再观察裤脚自然的上缩状况,在裤脚上做了第二处记号;她在两处记号之间踌躇半晌,取了一个中间值,这才开始下剪刀。
她的认真令我诧异,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她扎着一个短短的低马尾,前额美人尖处有不少白发,她也不去染黑,就坦荡地让它保持原色。她戴着圆框眼镜,气质当然像一个孤独的裁缝,也像一个送走了很多届学生的乡村小学教师。
她做事很认真,裤脚剪短后,不慌不忙用蒸汽熨斗把裤脚部位熨烫平整。她说,这样,锁边时布料才不会鼓翘。接着,她用Z字形走线为裤脚锁边,锁完后,向内翻折,再锁双线。我望向她的操作台面,那里悬挂着一个大铁夹子,当天改裤脚的票据就夹在上面。看她埋头工作,我搭讪说:“生意真不错呀。”她笑着说:“以前,改裤子的收入是统一定价,改一条给7元,多劳多得。如今,改裤子的费用由品牌支付,而不是商场支付了,有的品牌就会压价。上次,一个品牌的牛仔裤都把我逗笑了,裤管要截短15厘米,这么长……”她活灵活现地比划出自己的惊讶,把我也逗笑了。接着,她沉吟三秒,感慨说:“作为一个裁缝,看这么多布料被浪费,很心疼。真的,我心里很矛盾,裤子改多了,我的收入当然会高些,可天天被一大群人催活,我就没办法将裤子改得很细致,更没时间看书了。”
我看她对历史书感兴趣,就建议她读读史景迁的书,我的建议是:“他的书写得像一座中国园林,移步换景,一点也不单调。而且,每一次看,都会有新发现。”她的手上没有笔,就将史景迁的名字写在手机备忘录上。
大概是觉得与我聊得投机,她那会儿又有空,就为我提供了额外的服务——西裤改短后,让我又一次试穿,她发现裤子的胯部做得过于肥大,正面有隐约的鼓包现象,就将我的新裤子反过来,在腰下划了两道线,接着,回到缝纫机上,在那里做了两个纵向的捏褶。我再次试穿,惊讶地发现,这两个小小的捏褶拉长了裤子的纵长线条,裤子的圆钝感消失了。她改变了这条裤子的气质,令它变得利落又飒爽。
此次再相逢,她发现我买了一条带隐约团花的阔脚裤子,面料是丝麻混纺,这种裤子一旦不是拖地长度,垂顺感就可能消失。她跟我商量,要把裤脚向内翻折的边加宽,“这样,就等于给裤脚加了个衬,它有分量了,风一吹,裤脚就不会向上飘,整个人的样子就变挺拔了。”她手上拿着划粉,反复推敲向内翻折的边加到多宽才合适。用缝纫机锁边时,她还问我:“瞧出我这里的变化了吗?”
我四处打量,缝纫机依旧,各种颜色的线团依旧,裁缝须臾不可离身的软尺依旧,夹票据的大铁夹子依旧……她看出我的困惑,停下缝纫机,从试衣帘子的背后拿出一个五颜六色的拖把给我看,我才发现,是放在缝纫机旁边的几个圆筒形大袋子不见了。之前,那些袋子里装满了剪下来的裤脚布条,五颜六色的。
原来是商场的保洁阿姨们发现了她的宝藏,一下子把数年的储存都要去了。阿姨们分拣这些裤脚,将大部分容易吸水的布条留下来,又收集了商场里用秃了的拖把棍儿,从家里带来铅丝和老虎钳,公推一个巧手人儿,戴上手套,将这些五颜六色的布条绑成十个新拖把,除了自己人分配,也给裁缝留了一个拖把。阿姨们还将小部分吸水性差的面料,如缎面、桑蚕丝、涤纶、尼龙,装在一个口袋里还给了裁缝,并建议说:“以后遇到裤管是这种面料的,可以直接扔了。”
这件小事启发了裁缝,她意识到,在这冷气强劲的巨无霸式的商场中,还有人与她一样,坐在很小的角落里,维持这庞大商场的运转,她们同样付出很多,她们的所需,却不一定被他人看见。裁缝观察这些保洁阿姨的需求,发现她们中的不少人,一天好几次在“找手机”。保洁阿姨通常都有50岁了,年轻些的也有40岁,她们的工作总是被人打断,问路的,吆喝桌子没擦干净的,打听垂直电梯或母婴卫生间在哪儿的……来的都是客,她们都要回应人家。年纪大了,一旦被打岔,转眼就记不起手机搁在哪里了,她们有时把手机落在清洁设备间,有时落在商场中庭休息区,有时落在地下一层的快餐店里……如果拆开这些被淘汰的裤脚,为她们做一根系住手机的斜背带,不就能解决这些“失而复得”的忧喜、颠簸?
裁缝打开抽屉给我看:她做了十几根双面背带,一面色彩艳丽,一面色彩素雅。她说,下个月3日,有一位年纪最长的保洁阿姨就要退休了,她听别的保洁阿姨在议论说,要给这位一起干活满7年的伙伴办一个告别会,为她切生日蛋糕,让她记得这里还有挂念她的人。裁缝打算参加这个告别会,向每位穿浅咖色保洁服的阿姨奉上她的小礼物。
裁缝在商场二楼的角落里,转眼就坐了25年了。改完我的裤子,她又开始在缝纫机上埋头看书。在她额头垂下的一小缕透亮的白发上,我瞅见了一个知足、安乐、向内求索的灵魂。
(作者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散文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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