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陈志
自古以来,重庆万州以林泉胜境之美、水陆交通之便,为名流雅士、迁客骚人所向往流连。历代诗坛顶流多数到过万州,并驻足吟咏,留下的作品传诵至今。那么,这些诗人中,谁被万州人吐槽最多?我想陆游大概率会“胜出”。
1170年,陆游进川,就任夔州(今重庆奉节)通判。两年后,陆游应四川宣抚使、老友王炎之邀,到川陕边境、抗金前线的南郑(今陕西汉中一带)协助战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军,内心充满激动和期待,他期望从此开启不一样的人生,实现二十岁时立下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夙愿。
1172年正月,48岁的陆游安顿好家眷,只身从夔州乘船逆流而上,在万州城舍舟登岸。他在万州小住三日,从江北到江南,从太白岩到岑公洞,交友、游览、吟诗、宴饮,脚步轻快,心情愉悦,留下了《岑公洞三首》和《万州放船过下岩小留》等几首诗作。然后冒雪策马仗剑沿万梁驿道一路跋涉,奔赴南郑。一年后,他回忆起在万州的短暂欢愉,写下了《偶忆万州戏作短歌》。
陆游的万州诗,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这首“惹祸”的《偶忆万州戏作短歌》。诗的开头这样写道:
峡中天下最穷处,万州萧条谁肯顾?
直指万州乃“峡中天下最穷处”,萧条得人们都不愿光顾,如此不留情面的书写,让后世的万州人情何以堪?我也曾犯嘀咕:“这个陆老头,咋这么说呢?一点面子都不给。”不过,冷静思之,陆游所描绘的却是南宋时期万州的客观现实。相比峡中邻县,万州独立设县的历史并不算早,南宋时期仍属蛮荒之地。与陆游同为“南宋四大家”的诗人范成大在《吴船录》里曾如是描写万州:“邑里最为萧条,又不及恭(重庆)、涪(涪陵)。”其实,我们大可不必为历史上万州的贫穷而感到羞愧,但我们有责任不让“峡中天下最穷处”的历史重演。
去年正月偶过之,曾为巴人三日住。
陆游接着写道:去年正月我偶然经过这里,曾经当了一回巴人,住了三天。正当我们为陆游对万州的评语而感到沮丧时,诗人却笔锋一转:
南浦寻梅雪满舟,西山载酒云生屦。
至今梦听竹枝声,灯火纷纷驿前路。
这四句诗使人眼前一亮,原来这最穷、最萧条的地方竟如此美妙:“在古南浦乘舟寻梅,雪花落满了一船。当地朋友背着美酒登上西山,白云从脚下缓缓升起。至今梦中常常听到竹枝曲,驿站前灯火繁盛的夜市景象令人难忘。”陆游以生花的妙笔,浓缩了他对万州之美的发现、认识以至留恋的过程。诗的最后四句写道:
残春犹客蜀江边,陈迹回思一怆然。
渐老定知欢渐少,明年还复忆今年。
意思是说,如今已是残春时节,我还在蜀江边作客。过去的那些经历回想起来使人感到悲伤。我渐渐地老去,定然知道欢乐也将越来越稀少,明年还会回忆起今年的情景。陆游解密其中原因——因为万州给他带来了欢乐,渐渐稀少的欢乐,多么珍贵啊!在南郑前线度过的八个月,是陆游风雨人生的高光时刻。这段经历,改变了陆游的人生轨迹,扭转了诗风,也让其澎湃的爱国激情达到了高潮。然而,由于宋金议和,1172年10月,南宋朝廷将王炎调离了抗金前线,陆游也改任成都府安抚使司参议官,盘槊横戈、衔枚夜行的军旅生涯戛然而止。11月,陆游携家眷赴任成都。次年春末,因壮志难酬而心境悲凉的陆游在蜀江边写下了这首《偶忆万州戏作短歌》。
读完全诗,再回头来看头两句,分明是正话反说,先抑后扬:万州虽然是“峡中天下最穷处”,但谁说萧条得无人光顾?我以亲身体验告诉你,万州不仅有美景、美酒,还有竹枝声里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曾经给我带来了难得的欢乐!我不仅“顾”了,还想再“顾”,你若被“最穷处”的说法所蒙蔽,那你就亏大了。
陆游在万州小住期间,不仅登临了西山,还畅游了长江南岸的岑公洞,一气呵成连写三首《岑公洞》,表达了诗人对功名利禄的厌弃,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岑公洞相传是隋末道士岑道愿隐居修行之所。洞中有一钟乳石平台,像一张天然的石床。洞门有瀑布从悬岩垂下,盛夏飞流如帘。诗中一句“乳石床平可坐卧,水作珠帘月作钩”,真是精妙绝伦,为岑公洞赋予了浪漫的情调和绚丽的色彩。
《万州放船过下岩小留》是记录陆游在万州游踪的另一首诗,其中“醉里偏怜江水绿,意中已想荔枝红”一句,大意是:醉眼迷蒙中我格外喜爱那一江碧波,心里却早已经想着那红艳艳的荔枝。陆游对万州的偏爱,从《三峡歌》的第八首中亦可感受到:“万州溪西花柳多,四邻相映竹枝歌。问君今夕不痛饮,奈此满川明月何!”万州溪西的花柳很多,四周的竹枝歌在应和回荡。我问你,如果不举杯痛饮,怎么对得住这满川明月、一派美景?这无疑是陆游对万州风光毫无保留地推崇和激赏!
陆游对万州情有独钟,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他视为珍宝的一方名砚——金崖砚,就是在万州寻得的。他后来在砚背刻下一段铭文:“我游三峡,得砚南浦。西穷梁益,东掠吴楚。挥洒淋漓,鬼神风雨。百世之下,莫予敢侮。”他说,“我游历三峡,在南浦(今重庆万州)得到了这块砚台,我西行至汉中地区和四川盆地,东行至吴地、楚地,用笔时挥洒自如,如同神灵附体,风雨倾泻。即使历经百世,也没有人敢轻视这方砚台。”陆游对万州金崖砚的喜爱溢于言表,这篇砚铭也透露出金崖砚一直陪伴着他西行东归、风雨兼程。宋代朱长文《墨池编》卷六载:“多云万州悬金崖,洎戎、卢二州,皆出石可治为砚,悉求得之。”据专家考证,金崖砚产自万州长滩,其色正黑,细腻如玉,隐隐有金星闪耀,在北宋就被列入全国名砚榜,深受文人墨客喜好。“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些震撼人心的诗篇,极有可能是陆游饱蘸万州金崖砚池里的墨汁挥毫写就!每念及此,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万州人,自豪感瞬间爆棚。
万州作为长江文明大通道的重要节点和三峡的“客厅”,历代文人骚客纷至沓来,播种斯文。若问哪位诗人对万州最是一往情深?剧情反转,我首推陆游!陆游赠予万州的,除了“南浦寻梅雪满舟”“水作珠帘月作钩”的美好,还有“得砚南浦”“百世莫侮”的钟爱,更有“至今梦听竹枝声”“醉里偏怜江水绿”的真情流露。然而我却错把深情当“毒舌”,因误读“最穷处”“谁肯顾”而对陆游满怀怨气,进而对其万州诗心生抵触,多年来不愿细读深研。作为一个万州人,我欠陆游一个道歉。
尊敬的放翁先生,您的深情终究不会错付。隔着800多年的时空,请受晚生一拜!
下一篇:非遗文化进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