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河北新闻网)
转自:河北新闻网
5月15日,侯店村制笔匠人王丙强在家里梳麻。六月,衡水湖畔的薄雾,将侯店村晕染成一幅水墨画卷。
76岁的王丙强端坐在案前,将一撮狼毫浸入水中,待其湿润后,将毫毛在掌心搓成尖锥状,然后轻轻在水板上蹾齐。“毛料要泡得透,梳拣时要尽可能稳,才能褪去油脂,留下筋骨。”老人开口时,手中的动作依旧连贯流畅。旁边笔架上,悬挂着大小不一的麻胎毛笔。
六百年前,侯店匠人在灶火旁择毫制笔;六百年后,笔坊依旧,多了些岁月沉淀。
锋杪春秋
我国的制毛笔业有“南羊北狼”之说。“南羊”,是指江浙以羊毛为原料制作的“湖笔”,温润细腻,尽显江南的婉约风情;“北狼”,是以侯店村毛笔为代表的北方黄狼尾为原料制作的“狼毫”,刚劲有力,饱含着北方的豪迈气概。
水盆、干作、零活……经考证,衡水侯店村的毛笔制笔技艺自明永乐年间便已兴盛。因做工精湛,在清光绪年间更是被奉为“御笔”,成为皇室贵族的珍爱之物。侯店——这个冀中平原小村何以与毛笔结缘?
当地有“秦将蒙恬制笔”的传说。相传,当年蒙恬守北疆,路经侯店,正值农历三月三。蒙恬用兔毫竹管为笔写家书一封,随后将毛笔赠给侯店村人。后来,侯店人仿制出“蒙恬精笔”。时至今日,每年农历三月三,侯店一带家家户户包饺子、饮酒庆贺,纪念蒙恬这位制笔的鼻祖。
再有一说,明朝时山西人王有能移居于此。他是一位制笔高手,定居侯店后开荒种田,农闲制笔出售。王家的制笔手艺世代相传,到现在已经二十几代。
据《衡水县乡土志》记载,1915年,侯店毛笔和衡水老白干参加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并获奖。20世纪30年代,侯店当地从事毛笔行业者有700多人,年产毛笔500多万支。
衡水湖粼粼水光仿若给侯店村注入了灵动的魂魄,连空气中都飘散着若有若无的墨韵与水香。侯店村口,一根高达两米的巨型镂空毛笔巍然矗立。村中,“毛笔定制”的招牌点缀在街巷两侧。村中央,毛笔博物馆静静伫立,它前身是曾名噪一时的村办企业——侯店毛笔厂,砖瓦间仿佛还回荡着往昔制笔时的声响。
“1952年,村里把制笔匠人召集一块儿,办起了毛笔厂,最红火时厂里有三四百名工人。”侯店村党支部书记王文生说,1972至1996年间,侯店毛笔厂迎来高光时刻,174种毛笔品种百花齐放,80%以上的产品经天津远销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十余个国家。
时代浪潮奔涌向前,电子化办公的兴起,钢笔、中性笔的普及,让书写变得愈发便捷。毛笔渐渐被束之高阁。加之未能及时顺应市场变革,侯店毛笔厂在风雨中飘摇,直至黯然歇业。
但侯店的制笔传奇并未就此终结。怀揣着对毛笔的深情,侯店人以匠心守初心,纷纷重开炉灶。孙占彪毛笔厂、王文申毛笔厂……一个个以匠人之名命名的毛笔厂开始涌现。这些笔坊不仅承载着匠人们对传统工艺的热爱,更以实际行动推动着侯店制笔产业的复兴,让这一古老技艺在现代社会重新焕发生机。
“前店后厂”的经营模式,既保留了传统手工艺的温度,又寻得了新的生存之道。狼毫的刚劲、羊毫的柔软、兼毫的中和,还有充满创意的文创毛笔,侯店的制笔匠人根据不同的书写需求、书画风格以及使用者习惯,精心打造每一款毛笔,展现出对工艺的极致追求。
5月15日,侯店村制笔匠人李红玉在工作室制作麻胎毛笔。匠人匠心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箴言雕琢出匠人对器物极致的追求。
明朝陈继儒于《妮古录》中说笔有“四德”,即“锐、齐、圆、健”。王丙强老人对此有独特见解。他说,“锐”即“尖”,“尖”是笔毫收拢时锋芒毕露,如剑锋直指苍穹;“齐”是毫尖散开后,长短不一却自成平整之态,似文人列队揖礼;“圆”是笔尖至笔肚的圆锥弧线,饱满如满月;“健”则是笔毫刚柔并济,书写时张弛有度,收笔瞬间如归巢倦鸟,利落聚拢。
一支毛笔的诞生,饱含着匠人匠心。侯店毛笔制作工序复杂,以顶级狼毫为例,原料必选黄狼尾。经选料、水盆、零活、干作、刻制、成装六道大工序,七十多道小工序。
“聿缘堂”第六代传人、制笔匠人孙占彪,从库房捧出2018年前的库存黄狼尾。毛条长密,弹性十足。“取其精华中段,才能制出刚柔相济、不散不秃的妙笔。”他说,选料是毛笔制作的第一步,侯店村的制笔匠人要熟知毛料的不同品质,仔细鉴别毛质、性能和用途,对原料的长度、颜色、锋颖、毛杆粗细、直顺状况进行认真挑选,分门别类,方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好毛毫,达到物尽其用、尽善尽美的效果。
孙占彪说,人要正,心要静,这样做出来的笔才是精品。
2019年,孙占彪研制的文创产品“缘又缘·子母笔”获中国特色旅游商品大赛金奖。2023年,在第十届河北省工艺美术精品大赛上,他设计的“福禄寿毛笔套装”获一等奖。
这些年,孙占彪不仅积极参加国内文化用品展会,还走出国门参加了意大利米兰国际手工艺品博览会等,拿到了不少海外订单。2024年,他荣获河北省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为了展示原创产品和侯店毛笔文化,孙占彪把家里改建成一座毛笔展览馆,一楼为毛笔技艺展示区,二楼为毛笔精品展示区,三楼为毛笔历史展览和书画作品展区,经常组织文化交流及研学活动。
一门手艺,需要个人不懈努力和浓厚兴趣;一份文化,则承载几代人的共同坚守。
16岁起,王文申就跟着师父张占忙开始学习毛笔制作,将30多年青春揉进笔毫。
他制作的“水月牌”毛笔集“尖、齐、健、圆”于一身,既是书画宝器,又有收藏价值。在他的毛笔产品展厅,藏有一支乾坤巨毫毛笔,全长3.1米,净重45公斤,毛长1米。笔杆采用进口红木,手工雕刻龙凤图案,笔毛采用马尾毛。这支大毛笔一经问世,即被业界瞩目。
2005年,王文申研制出当时最小的袖珍毛笔,笔杆为紫檀木,口径0.3厘米,全长10厘米,口顶为白牛角,笔头为稀少的白狼尾毛,精致如掌上明珠。国内多名书法家用其书写小楷后,赞不绝口。
“毛笔制作要守正创新。”王文申做了一款“衡水三绝笔”,人造水晶笔杆,杆内以内画为饰,以树脂为料制作金鱼琥珀笔斗,将侯店毛笔、冀派内画、衡水宫廷金鱼“衡水三绝”融于一笔,将实用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
毛笔看似貌不惊人,制作起来却十分复杂。
水盆,是制笔过程中最复杂、最关键的环节,匠人们把精挑细选的各类毛发等材料,在小盆里捋直。各种笔料毛通过这道工序加工制作成半成品的毛头。水盆这道工序全程都需要在水中完成,制作过程中,匠人们要一手捏着角梳,一手攥着脱脂过的毛类反复梳洗、整理。
干作,是制笔技术含量最高的一道工序。匠人们将笔毫从笔尖到底部每一部位不符合标准以及影响书写效果的杂毛择掉,每一次取舍,都关乎毛笔的“命运”。操作时须凝神静气,最后将笔头定型。
侯店毛笔书写流利,造型典雅,多年来一直深受书画名家的喜爱。
一段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的视频中,书法家启功提到他买好多衡水毛笔练习书法,说的就是侯店毛笔。书法家林岫也曾为侯店毛笔赋诗:“灵头精进案头珍,一扫云烟自快人。凌软天姿求韵胜,清雄也信笔传神。”
时光荏苒,如今,侯店村的老作坊里,依旧响着水盆的水声、梳理笔毫的沙沙声……
5月15日,侯店村制笔匠人孙占彪在检查刚制作完成的毛笔。笔乡新章
侯店村的空气里总是带着几分湿润的墨香。
王丙强和外孙女李红玉在小院里忙活,他们面前放着一个水盆,水盆里泡着一缕缕苘麻丝。爷孙俩坐在马扎上,左手拿着牛骨梳,将泡得发亮的麻丝梳成笔胎。
苘麻秆在泥沤池里浮沉的景象,总让王丙强想起十六岁那年,他跟着兄长王峻岭学习制作麻胎毛笔。“头三个月,满手都是血泡,夜里疼得睡不着,就把手指头泡在凉水里。”老人举起左手,指甲盖短得几乎贴肉,“后来指甲慢慢蜕了,长出新的,又磨秃,就这么循环着。”
眼前这些野生苘麻是去年白露前割的。李红玉记得,那天她跟着外公往村外走,河沟旁的野生苘麻长得一人多高,天气又闷又热,衣服都湿透了。他们选的是“铁秆青”,砍下来捆成捆,在池塘里泡足七天。“沤麻的时候得盯着,泡过了烂成泥,泡不够剥不下皮。”李红玉说,特别是出麻时,站在泥沤池里使劲往外拽,弄得一身臭泥。
剥皮是最耗手力的活。李红玉戴着粗布手套,一不小心就会被麻皮边缘割破虎口。王丙强却不用手套,拇指和食指捏住麻秆,手腕轻轻一抖,褐色的麻皮便“刺啦”一声剥落,露出青白的茎芯。
“当年我兄长说,做毛笔是一个磨人的手艺活,要耐烦。”王丙强说。
李红玉坐在工作台前,用钢梳剔除狼毫中的杂毛,每根毛都要在阳光下照过,但凡有半丝弯曲,便用镊子挑出。“笔锋是有精气神的,不能有一点应付。”她说。
古人说,无麻不成笔。在所有的植物纤维中,苘麻是最耐腐蚀的品种之一。相比于普通毛笔,麻胎毛笔蓄墨多,腰力足,耐磨性好,但因工序多,国内市场上的麻胎毛笔非常稀缺。
随着年龄渐长,王丙强等老一辈匠人眼瞅着村里制笔的人越来越少,忧心忡忡。
出生于1997年的李红玉,原本在石家庄一家影楼里做化妆师。但命运的笔锋一转,将她引回了侯店村的老宅。看着外公佝偻的背影在窗前晃动,她突然明白:有些传承,注定要由特定的人来完成。
5月15日,王文申(右)在毛笔厂产品展厅向游客介绍毛笔。 本组图片由邢云摄一开始,要学习“掰手弄麻”。外公演示时,李红玉看见他的左手四指摊平成板。为了早日出师,每天用木夹板固定左手四指,硬生生压平掌纹,这样在攥着笔胎和毫料时,才会平整且不丢毫。
最煎熬的是“扎笔头”。牛骨梳的尖齿穿透麻胎时,李红玉说起第一次受伤的场景。石灰水渗进伤口,疼得她直吸气。外公放下手里的活,鼓励外孙女:“苘麻要经七道水火,笔头要过九道生死。你这点疼,不算啥!”
一支让她哭过的小楷笔,至今摆在案头。那次,狼毫和麻胎在梳齿间打滑,她越急越抓不住,想起做笔的种种不易,泪水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外公没说话,只是往她手里塞了块鹅卵石,让她握着感受力道。一段时间后,当那块鹅卵石被手汗焐得温润如玉时,她忽然懂了“稳如磐石”四个字的分量。
三年过去,当李红玉做出第一支合格的麻胎笔时,外公在纸上写下“侯店麻胎毛笔第十八代传人”。
工作室的窗台上,摆着数十个釉陶笔洗。李红玉对着手机镜头,用牛骨梳挑起一缕苘麻:“大家看,这种半透明的‘雪浪纹’,是泥沤的标志。”屏幕上弹出网友留言——“原来毛笔里藏着这么多讲究”……
最近,妹妹李宏思帮着她运营网络直播,最多时一天卖了近两万元。每次发货前,她都要在宣纸上试写“永”字——这里包含八种笔画的书写用笔方法,也是李红玉对侯店毛笔质量的承诺。
暮色漫过村头的牌坊时,各家笔坊的灯次第亮起。匠人们有的在梳麻,有的在扎笔,有的在刻笔杆。他们的手在光影中起伏,像在编织一幅流动的古画……匠人传承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一双双手,不仅握着毛笔的制作工艺,更守护着文脉的延续。(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