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转自:天津日报
两山对出,小峡出平湖,这条冲叫铁炉冲,我们院子得名之所来,地势叠叠高,三口山塘,目字排下来。最低那口塘叫新塘里,一丈深三丈宽六丈长,产权是我们队。院子有三个生产队,我家属第三生产队,我没有参加过新塘里建设,但见过父母挖土、挑土、夯土、筑土为坝。四个人抬着一块长条青石,抬过额头,松手,青石砰地落地,青石怕有一二百公斤重,在乡亲手里,倒像是小把戏玩抛子游戏。夯坝还有劳动号子:开新塘哪,哦嘿;灌田庄哪,吙嘿;来来来哪,兴家乡哪,吖嘿。
这些劳动号子蛮押韵,一声“开新塘”的“开”字出口,青石离地而起;一声“开新塘”的“塘”字出口,青石已经抬到了额头;一声“哦嘿”的“哦”字出口,众人已松手;一声“哦嘿”的“嘿”字出口,青石砰地落地。“砰”与“嘿”成为混合音,响了声大的“珮”,环珮之声,金声玉振。乡亲们嗓音本大,众人合音,加两山相对,谷应山鸣,劳动号子在村庄与山谷里撞来撞去,在高山坳牧牛的我等小把戏,跟着唱和:哦嘿。
三口塘居最高处的叫水库里,没名字,就叫水库里。水库里建库筑坝,早于新塘里很多年吧,估计我还没出生,反正我没见过乡亲们在此挖土、夯土、抬磙、喊劳动号子。新塘里与水库里中间还有一口小山塘:小,小如筛米的竹盘;浅,最深也顶多没肩,乡亲没给其起名字,好像也有个名字,叫牛练塘,因为小而浅,牛爱在里面洗澡,不洗澡倒好,洗澡洗得满身泥。形容小而又小的池子,我们都叫牛练塘,练,有打滚的意思。
牛练塘,除了去捡田螺,踩河蚌,少人问津。记忆中刻痕最深的是水库里,堤坝筑在两山最狭处,堤坝高有四五层楼,宽可并排跑两台小车,铁炉冲人不多,两三百口,这个建筑算是小村庄的地标。之所以叫水库里,是因其蓄水深,蓄水多,塘面怕有四五十亩,梅雨季节涨秋池,水面平坝,宽可百亩,水库之端头有好几块田,春蓄水,夏当田。
建设水库里比建设新塘里,至少多三倍工夫吧。兴修水利,多在冬日,春日雨水多,不好修;夏秋农活多,不能修;冬日,乡亲闲起来,队长每日吹哨子,众乡亲挽裤腿,担畚箕,挖土、挑土、夯土,抬石头筑水利工程。我们乡曾集全社之力,连修了两座中型水库,一个叫东风水库,一个叫炉滩水库。父亲都曾出过力,个把星期不回家,七八天后回家换衣服,冬天寒风吹彻,我穿着破絮棉衣,还打寒战,印象中的父亲,脸上都是黄泥巴,糊得只亮两只眼睛,身上拖泥带水,他寒风中走了十多里地回家的。这两个水库于我村有何用?原来无益,铁炉冲水稻都是自家水库灌溉;现在倒是受益了,村里自来水都来自东风水库。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筑塘后人冲凉。建水库,乡亲出了蛮多力的,罗马是百年建成,水库里怕是三五个冬天才建成。乡亲出了千万力气,我没给水库里出一点力,却享受了水库百千乐。端午是毒日,端午也是解毒日,端午这天,父亲准许我们下塘洗澡。之前好些天,我们去水库里洗了好几回澡了,偷偷去的。端午开端洗澡,可以一直洗到深秋入冬,大半年的时光,我童年一半快乐,都浸泡在水库里。
两两山峰树青青,两边都是山,山上树木葱茏,长了蛮多杉树枞树株树樟树,对面那座山横过来,山上竹占主体,翠竹万竿,山风吹拂,水库对面之山是铁炉冲最高山峰,山有两条沟,构成Y形结构,山树含水,水流出沟,沟入水库,水库里常年水满,山青青,水清清,正是游泳好去处。蛮多年后,夏秋回老家,怀旧心迸发,我学少年狂,脱了衣服,起个跑,纵身一跃入水中,想必水花没溅多少,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露头,堂客在堤坝上大惊失色,大喊大叫,差点都打电话叫我老弟来救人。堂客惊魂未定,我已从水库正中露出头来,我写杂文多年,有人游戏,封我浪里白条,我笑领了。堂客还记得那水好清好清,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
没在大江大河浪遏飞舟,我在小池小塘里中流击水。烈日最烈时,一天三澡,早晨牧牛,牧到太阳高照,三五发小,光着屁股,跃身水库里,晨浴而归;正午烈日炙人,更好洗澡解暑,背一只竹篓,塘边有很多田螺,个把小时捡一篓。河蚌少在塘边,多在深水里,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双手如扫把,塘底泥滑腻腻,软绵绵,扫到一个硬硬滑滑的,摸出来便是一个河蚌,一只碗大。这是午澡;晚浴人最多,大人小孩,人头攒动,欢声动山,最是当年笑语多。
最近几年,每次回老家,想去看看水库里,堂客不让。每次打新塘里走过,望水库里,但见茅草深深,深如灌木,但见灌木高高,高如乔木;那条路,很多年前灌了水泥,路是平坦的,只是两边草长拢来了,没几个人走了。水库里周边,有百来亩水稻田,有百十块红薯土,发小红家光告诉我,田上长树,土里长竹,看不到田影,看不到土痕了。水库下水田数顷,少有种稻,田多做了土,种红薯种麦子了。水库初心是,水流淙淙,灌溉良田几顷;水稻不太种了,水库近无用了。
秋高气阴,太阳阴阳不定的,我约堂客去水库里,堂客拗不过,操了一根竹棍,打草惊蛇,扒草寻路,路边草木葳蕤,还真要探路才得路,途中被金樱子与三月萢刺,扯住衣服好多回。到底爬到水库上,水库坝斜坡,茅草与灌木交织纠缠,密密麻麻不透风,而堤坝上呢,全是茅草,钻入其中,风吹草低不见牛羊,也不会见人影了,当年堤坝上可是马鞭草编织如地毯的,人坐其上,如坐草编沙发。却有一块地,两张乒乓球桌大,平平整整,这里做了老人算账地。院里老人故去,送入山后,要找一块空地,支起一顶帐篷,里面摆一条小凳,一张小桌,一个算盘,他(她)要了结人间之账,加减乘除,人生几十年,算算是赢还是输。
估计堂客一直不让我来,是她知道这里做了故人账房,看到地上烧的纸灰,我心有些发毛,只是瞭望了一下水库,但见其水,浅,浅浅,浅得只没脚背了,水也浑浊不堪,本想拍个照的,不拍了,心里毛毛的,转身就走。
水库边草木繁茂,我心欢喜;水库里废池浅浊,我心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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