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

当我抚摸那些文字，就感觉一切像回到了故事的原点。

那是深深的荒漠，沉积了一万年的荒芜，湮没着晨光和夕阳。其实在这里，几百年前，一千年前，还有人居住，还有人戍守。那些惊雷般的呐喊，那些流血如注的寂静，轻轻翻开沙土，似乎就能听到，看到！

常常，在这样的境遇中，我把自己走丢！

那些日子，我的每一个脚印，都灌满了朝霞，是一段黄金岁月。人在荒野，不寂寞；身在长城，似将军。永远都有一股子豪气，永远都是一往无前的少年。

一辆二八永久牌自行车，磨破了所有崎岖的道路，除了荒野的风声，自行车丁零当啷的金属声，相伴左右。会遇到几只黄羊，与它们对视，不管它们听懂听不懂，我都会大声地说：你好！看见它们一溜烟奔跑的惊慌，我又有点愧意，原本是一场人与动物神奇的对话，为什么搞得像充满敌意？记得在一个名叫一棵树的烽火台下，我惊奇它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它的枝干呢？它的叶子呢？它的根须呢？可能是那些戍守者把它们带走了。

一天天地走向荒原深处，没有了绿洲，丢掉了水源，在饥渴的时候，那种落寞与恐惧，不身临其境，你是不会有深切体会的。突然看见一眼泉，听见汩汩的流水声，那种激动无以言表。

长城地带，奇迹也会随处翻检。

敦煌之西的戈壁，夏天，风举着火把在奔跑；冬天，风举着刀子在奔跑。无论风举着什么，也无论风怎么奔跑，它都会像一根绳子，一头，牢牢地攥在长城的手心里。阳关附近浅浅的土丘，竟然是长城，2000多年了，它不知道埋掉了多少风，多少雨，凝固了多少期盼的眼神，收藏了多少钢铁般的骨头。我下意识地俯下身子，向它们行礼，它绝对是一个智者，一个勇士，更是一匹横卧戈壁的孤独战马！这时候，最好拧开一瓶烈酒，在羌笛声中渐渐醉去。

沿着烽火台，从敦煌之西到瓜州之北，所有的长城都会用自己的方式，坦白最隐秘的故事。在瓜州六工城，一只绵羊瞭望夕阳。久久地，一动不动。它看到了什么，又想到了什么，我们没有打扰它。锁阳城的月亮，撒下了白花花的银子，那一片片破碎的瓦片，丢掉了最后遮风挡雨的屋檐！在西湖，长城冲破大雪，义无反顾地奔向沙漠，这曾是宜禾都尉的官衙，如今，朔气凛凛，寒光熠熠，找不到一堆暖身的火。

玉门的花海，是戈壁沙砾中一片片绿洲，而一段长城，围住了泉水、草原和红柳，当我看到安静吃草的牛羊和马，就觉得，长城回来了，从远古的那个年代，回到了过日子的日出和日落。它老态龙钟，越来越沉默寡言地蹲守，自己成为岁月的雕塑，看着它，每一个人似乎都能找见自己的影子。

后来，常年生活在嘉峪关下，长城巨大的背景成为我生活的参照物，专业从事长城文物保护工作，并不像旅游者那样富有诗意，年复一年地测量、拍照、取样、化验、分析……久而久之，长城就变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它的消耗、磨损，所有的秘密，都需要我们一点点去揭示。

一段长城丢弃在戈壁沙漠或者高山峻岭上，它是有温度、有生命的，它凝结了以往的历史，展示了生命的沧桑，包含了疏散的气候，遍布的物候，它是一条老根，生发出枝叶，缀满果实，这一切，恰恰在人心里。

一次次走长城，才真正地感受到：长城是我们内心里一直都有的东西，它支撑着我们走向并克服一切艰难险阻，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这可能就是《长城笔记》的写作初衷，三卷本，百万多字，我的野心是用它们修筑我自己的长城，同时把它分享给所有热爱长城的人们，成为更多人的长城！

感谢长城！感谢自己一步步走下来的旅程，有长城陪伴，那些星星点点的岁月也会叠立起来，成为我人生的高度！

（《长城笔记》上中下三卷，胡杨著，燕山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