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从新余被调到南昌工作，在丁公路租房落脚。这条熙熙攘攘、烟火缭绕的老街，就此成为我初入南昌时最鲜活的记忆注脚。

　　彼时的丁公路上，擦鞋匠们是独特的风景。他们守在街边巷角，身旁摆放着简易的擦鞋工具，静候顾客。

　　在这些小小的擦鞋摊中，我与水女相遇了。她来自乡下，四十岁上下，左眉角的黑痣格外醒目，带着乡音的话语亲切又质朴，每次见面，那声“大哥擦鞋不”总带着盈盈笑意。她的擦鞋摊十分简陋，一个旧木箱里整齐码放着几把鞋刷、斑驳的鞋油加上铁盒，还有几块磨得发亮的粗布。

　　我在小马扎上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擦鞋。她动作娴熟，先用硬毛刷簌簌地扫去鞋面上的灰尘，就连鞋缝里顽固的泥垢，也会用旧牙刷细细抠出。接着，她蘸取鞋油——那铁盒盖子上满是油印，她用布裹住手指，在鞋面上轻柔打圈，遇到磨白的鞋跟，更是反复涂抹，嘴里还念叨着：“皮鞋跟人一样，要护着点。”最后，她手持软布快速抛光，手腕灵活翻飞，不多时，鞋面便光亮如新，甚至能映出人影来。她擦一双鞋收一元钱，别人两分钟敷衍了事，她却要花费更多功夫，就连鞋底的泥土都不放过。有一次我说：“鞋底又看不见！”她却笑着说：“鞋知道。”我一惊，仿佛听到了哲学家的“箴言”。也正因如此，我总爱光顾她的摊位，既是欣赏她的手艺，也想着能多照顾照顾她的生意，还想多听听她的“箴言”。

　　意外就在某天发生。擦完鞋后，我摸遍全身口袋，才惊觉没带钱。水女笑着摆摆手：“没事，下次给一样。”可谁能料到，第二天我便因事出差。等我归来，丁公路正在改造，街边的擦鞋摊早已不见踪影。那一元钱仿佛一根细小的刺，时不时就扎痛我的心。水女弯腰擦鞋的身影、木箱里的工具，还有那“下次给”的信任和“鞋知道”的匠心，总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后来，我搬离了丁公路，但有时路过，目光还会情不自禁地扫向街边，心底盼着能再次遇见她，好将那一元钱补上。

　　在我看来，对于以擦鞋为生的水女而言，这一元钱的分量远超其面值，它是她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果实。她每日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只为多擦几双鞋、多挣几元钱。这一元钱，或许能为孩子换来一块香甜的枣糕，或许能为家里添上半斤新鲜的蔬菜。而我欠下的这一元钱，早已不只是物质上的亏欠，更是对她劳动成果的辜负，是对一份勤劳善良的疏待。

　　时光匆匆，20载转瞬即逝，可这件事却始终镌刻在我记忆深处。今年春天，友人邀我前往乡下做客。在一栋三层小楼前，一位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择菜，左眉角那熟悉的黑痣瞬间让我心头一颤——是水女！她抬头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后笑出声来。我急忙说起那拖欠了二十年的一元钱，掏出手机要转账，她却连连摆手：“莫要呀，现在一块钱不稀罕呀，早忘了这事儿了。”交谈中得知，她早已不再擦鞋，儿子开货车，盖起了这栋小楼，她如今只需帮忙照看孙子，生活安稳闲适。说着，她转身进屋，抱出一袋花生，笑容满面：“那年听你说爱吃生花生，我特意带了几斤去丁公路，可总没等到你。自家种的，带回去尝尝。”接过花生袋，泥土的芬芳与阳光的暖意扑面而来。当年错过的花生，如今化作一份沉甸甸的情谊，落在我手上。

　　从水女身上，我读到了对生活的豁达态度与对人情的珍视情怀。如今的丁公路早已旧貌换新颜，擦鞋摊难觅踪迹。但每当忆起，水女专注擦鞋的模样、那句温暖的“下次给”和“鞋知道”，便会清晰浮现一段美好的人间烟火。一元钱虽微不足道，却让我铭记了二十年。我铭记的从来不是那枚硬币，而是生活中那纯粹而珍贵的善意，它们如同星辰，在我的天空闪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