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泸
环青赛,是在青海最美季节里举办的最美赛事。屏幕前的千百万名观众,不但为骑行健儿们风驰电掣、奋勇争先的气势所感染,也为青海美丽的夏季风光所陶醉。随着车队的飞驰,高山草甸,河流湖泊,青青牧场,幽幽峡谷,翠绿农田,灿烂菜花,宛如一幅幅西洋油画,渐次扑入眼帘。有着深厚乡土情结的青海人,对于家乡美景,当然是常看常新,百看不厌;而更多对青海知之甚少的外地观众,面对这些画面,一次次发出惊呼:“没想到青海竟然这么美!”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想到,青海今日之美,远非昨日之美。青海是全国最干旱的省份之一,森林覆盖率居全国末位。又有多少人能想到,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森林,比如互助北山林场、祁连林场、麦秀林场、江拉林场、玛可河林场等等,都不过是早已退化殆尽的原始森林的一点残留。
鉴于这个前提,就当下的时空而言,青海已经很美,青海没有沦为半荒漠地貌已是万幸了!
习惯于以目前之物、之事判断客观世界的思维方式限制了人们的想象。很少有人想到,在我们不知道的那些时空里,青海到底有多美、多神奇。
无文字可考的远古时代,从浩瀚海洋隆升为高大陆,沧海桑田变换之间,有多少摄人心魄的自然美景曾经存在过?除了日月星辰知道,也只有柴达木盆地贝壳梁上那密密麻麻的贝壳可以作证;而在有文字记载的两千多年里,从零零星星的记述不难看出,比起昨日之大美,青海今日之美只是小美而已。
仅举一例。据记载,西汉时期的青海湖周长两千多里,面积相当于今天的7倍!想想看,这是何等烟波浩渺、浑无际涯的壮阔!假如那时候就有环湖公路,有自行车,骑行绕青海湖一圈,那得多长时间?
汉唐以来,元明之际,时断时续的文字记载和一鳞半爪的实物凭据,使我们能够约略地窥见历史的样子。
那是一些气候温润、绿荫如云,林下动植物品类繁多的漫长世纪,青海的生态系统结构完整,气势恢宏。海石湾以西、日月山以东的广袤地区,难得见到黄土裸露的山头(如果有,那一定是一块崭新的火烧迹地)。有两条莽莽苍苍的天然林带横贯河湟流域:一条从民和享堂开始,顺着大小二峡,涌向湟源、大通,是绿涛蔽野的湟水林区,树种以杨、榆、桦等阔叶林为主;另一条顺着积石峡、拉木峡、李家峡、松巴峡、拉西瓦峡,一直铺到龙羊峡,是松阴翳天的黄河林区,树种以油松、云杉等针叶林为主。
西汉时期,后将军赵充国领命屯田戍边。他带领数万名农垦战士,踏上了西去之路。他想象着不毛之地的严酷。当他千里风尘进入青海东大门之后,他的忧虑烟消云散。他和将士们惊喜地看到了一个浩瀚的绿色世界,看到了取之不尽的森林资源。安营次年,这支军队就在湟水两岸一次采伐了6万多株大树用以基础设施建设。
谁又能想得到,今天以干旱著称的化隆县,曾经是青海天然植被密度最高的大林莽。公元609年,西巡的隋炀帝将化隆一带设为狩猎场。这个狩猎场“周亘两千余里”,比康熙皇帝设在河北的木兰围场要大好几倍。
如果不是唐代大诗人高适在他的边塞诗中的确切描写,谁又能相信:今天的贵德,黄河北岸那连绵起伏、干燥得就要冒出火来的黄土崖,曾经是乔松密布、浓荫如墨的绿色屏障。
在海东市乐都区瞿昙寺的隆国殿里,那4根顶天立地的通楼圆柱,又在引人注目地证明着一个简单的逻辑:瞿昙寺地处封闭环境,这样的巨木只能就地取材。可以想象得到寺前寺后那些早已寸草不生的荒山原先是什么状态。
这样的生态持续了很多个世纪。
而在日月山以西,北部的祁连山和南部的昆仑山,密布着绿幽幽的松柏林,在这两大山脉之间,八百里宽的柴达木盆地中,也曾有过遍地灌丛遮蔽了牛羊的风光。
红柳这种生命力超强的沙生植物,曾经像保护神一样覆盖着柴达木盆地的戈壁滩。它们以超过地面枝干两倍长度的根系吸收着宝贵的水分,无论是盐碱、干旱、苦寒都遏制不了它顽强的生命力。西来的风沙被它阻挡,在它脚下形成一座座红柳包,如丘如陵,绵延不绝。红柳枝叶郁郁掩映,为狐兔、黄羊提供了庇护所。红柳在不受人类干扰的环境中自由生长,忘记了岁月,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生物属性。年深日久,本属于灌木的它竟然高大如乔木。上世纪70年代,笔者在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乌兰县蓄集草原采访时,蒙古族老人道尔吉曾回忆说,小时候,为了躲避兵灾,他有两次牵着家里仅有的两只山羊,躲进红柳林,钻进红柳根部的“树洞”里藏身。一棵红柳根部的树洞,容得下一人两羊,可见其何其巨大。在同德县巴沟乡的红柳林里,笔者也曾被那些三人都难以合抱的巨型红柳所震撼。
“桑梓”一词,是中国人对故乡的代称。青海人同样对它有着亲切感。人们用“桑梓”指代家乡,说明在古代,包括青海在内的黄土高原,桑树和梓树是最常见、跟人类生活最亲近的树种。“唯桑与梓,必恭敬止。”(《诗经·小雅》)而在今天,除了青海东部农业区还能见到少量的桑树,梓树这种高大通直,生长迅速的落叶乔木,在青海早已绝迹,只分布在长江流域。
俱往矣。在大尺度的历史时空里,青海的绿色曾经稳定存在。而后便渐渐衰退。究其原因,无非是气候变迁、人口增长、耕地扩展、山火等自然灾害。
衰退是渐进的,但不是匀速的,只是到了离我们最近的这个世纪,绿色的衰退突然加速。黄河和湟水流域,有限的耕地越来越难以养活不断膨胀的人口。人类的需求增长了,向森林、向树木索取能源成了自然而然的选择。最激进的方式莫过于直接放火,焚林辟地。上世纪30年代,有农户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黄河边的查纳山焚林垦荒,引起山体滑坡,埋没整个村庄。至今,在龙羊峡库区南岸,山体滑坡的遗迹赫然犹在。
为了生存,先民们除了烧毁林莽,拓展耕地面积;砍伐树木,作为炊爨能源而外,别无他法。
人类生态意识的觉醒,仅仅是在几十年前。大自然一次次的警示,终于让人们认识到,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尺水尺山,一草一木都是天造地设,值得尊敬,更何况苍苍林莽、森森古木。如果失去了绿色的庇护,水土何以滋润?空气何以清新?山川何以称美?家园何以温馨?生命何以延续?
然而,已经消失的,有些永远消失了,即使有再先进的科技也难以复原。以人类今天的科技手段和经济力量,也许可以建造更多的卫星空间站,甚至再造一座大城市,但绝无办法再造一棵古树。
在荒漠化还没有形成致命威胁之前,还能得以补救。覆盖了大半个青海省的自然保护区相继建立,封山育林、禁采禁伐多措并举,全民植树造林扎实开展。省内许多人工林地,多年来种植的青杨、云杉、油松等已经郁闭成林,森林覆盖率逐年增加。
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也为生态保护带来强劲的动力。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电能、太阳能和天然气的广泛使用,开启了一场燃料革命。几千年来以薪炭作燃料、以树木作建材的生活方式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改变。
这一切,都给了大自然休养生息和自我修复的机会。辽阔的青海山川,绿色曙光正在显现。
相信,当我们迎来百年环青赛的时候,骑手们和观众们又一定会看到和今天不一样的青海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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