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琴
夏日午后,熟悉的蝉鸣声从树梢间、草丛里和不知名的缝隙中传出,织成一片聒噪与闷热,一阵高过一阵,像涨潮般漫过屋檐,最终将村庄淹没。
故乡的蝉鸣,历来如此。蝉躲在枝叶间,执着地叫,如同鸟雀的啁啾,是天生的使命。农人听惯了这声音,不觉得悦耳,也不觉得烦躁,就像听惯了风雨掠过田畴,是季节里再寻常不过的背景音。
夏蝉要在地下蛰伏数年,才肯破土而出,漫长的等待,只为一夏绝唱。在极短的生命里,蝉要完成鸣叫、交配与死亡。如此极致的轮回,让人忍不住会想:人用一生光阴,又能唱出怎样的歌?蝉不知疲倦地叫,声嘶力竭地活。蝉犹如此,人何以堪?人之求偶,藏在眉眼流转间、诗词唱和里、金银财帛中,未必有蝉这般坦白直接。
我幼时最厌恶蝉鸣,每每蝉声大作,便觉头脑昏沉,读书写字静不下心。午睡时,感觉蝉声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脑门上。终于按捺不住,我愤愤地朝窗外瞪去,只见树影婆娑,却寻不到蝉影,唯有蝉声固执地穿透叶隙。我拿起竹竿去捅那发声的枝叶,稍有动静,蝉便噤了声。待我转身离开,它又肆无忌惮地鸣唱起来。傍晚时分,蝉声渐歇,偶有一两声嘶鸣,格外凄厉。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晚归的乌鸦掠过树梢,投下两道黑影。
村里也有喜欢听蝉鸣的人。他们仰头望树,嘴唇翕动着与蝉对歌,竟学得极像,引得众蝉齐鸣,惹得围观者称奇。古人常以蝉自喻,骆宾王在狱中咏蝉明志,虞世南叹“居高声自远”。乡野小民哪里懂这些?只知道蝉扰人安宁。
童年时视蝉蜕为珍宝,原是毫无道理的事。但童年的欢愉,又何尝需要什么意义?盛夏里,老槐树的树皮上爬满黄褐色的蝉蜕,空壳挂在枝丫间,像被遗弃的旧衣。孩子们一个一个取下来,攒多了卖给药铺,换零钱买糖吃。大家常常在放学后捕蝉,看它们在掌心里挣扎,玩一会儿便随手丢开,转头就走。
村里的百年老槐树,是蝉鸣最盛的地方。老槐树冠如伞盖,枝干虬结如老龙。夏日午后,村中老少聚在树下纳凉,蝉声从浓密的叶间泼洒下来。
蝉特别多的年份,往往连月无雨,田禾干枯。男人们挑着水桶去浇地,脊背晒得黑亮,女人们坐在槐树下纳鞋底,眉头锁着愁绪,蝉声便愈发显得响亮。
后来我离乡求学,经年未归。偶尔想起故乡时,那震耳欲聋的蝉声就会在耳边回响。曾经喧嚣的生命,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场。城市里树少,偶有几声蝉鸣,也会被车声、人声淹没。有时夏夜难眠,竟会怀念故乡铺天盖地的蝉鸣。
今年回乡,恰逢盛夏。我路过老槐树下,空荡荡的,没了纳凉的人,蝉鸣稀疏零落,村里的树也少了许多。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少了,声自然就远不了了。我忽然觉得这声音不再聒噪,反而生出许多惆怅。若说蝉声恼人,可没了蝉鸣,夏天便少了魂魄,没了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蝉,故乡还是故乡吗?
暗夜中,窗外的蝉鸣格外清晰,忽远忽近。如果夏天没了恼人的蝉鸣,还算是夏天吗?
雨后的蝉,叫得格外响亮。在黑暗中等待,在光明中欢唱,最后归于尘土,仅此而已。故乡的蝉鸣,终究成了记忆里的声音。
昨夜梦中,蝉声大作。我醒来时,风从窗缝里灌满楼。那些曾经嫌恶的蝉噪,如今想来,竟也无比美妙。